檀香的话音落下,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檀香知道,眼前的人不会怪罪于她,因为那个人啊,他就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啊。 檀香喜欢孩子,但是这喜欢,于女人天生的母性毫无关系,那是来源于人性最恶的一面。 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最好掌控了。 檀香还是假惺惺地请了罪,但是这假惺惺看起来,无比的真诚。 那一夜,吴王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如同一个孩子依偎着他的母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依恋是从何而来。 大概是,他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了。 月华照在他的脸上,他呆呆地望着窗户映在地面上的影子,想起从前自己也是这样和母妃相依为命。 皇上想不起母妃,太后看不起母妃,后宫妃嫔欺负母妃。子凭母贵,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他觉得有母妃在,就一切都好。 他是太后身边养大的,曾经以先皇后的儿子的身份,被养在太后的身边。 原来本朝一共有三位皇后,一位是现在的皇后,一位是故皇后,还有一位,就是在这皇宫大内里,如同禁忌一般的这一位。 在吴王的印象里,见过这位母亲两面,一次是在太后那里,她抱着他,教他写字,教的是个“皇”字。那年他五岁,但却记得特别清楚,她的手很漂亮。他也是后来听人说,才知道那是他当时名义上的母亲。 怎么教的,教了什么,他却是不记得了。他只是知道,那之后他很快就回到了母妃的身边。 再见这位母亲,是在永巷的路上。她蓬头垢面,全不是当初那个温柔的母亲,然而骨子里,却还是那么高傲,那么倔强。 那一年,他八岁,檀香刚入宫不久,那场灾难还未远去,而他,已经成了皇上所喜爱的皇子了。 苦着脸的人爱得深沉,笑嘻嘻的人恨得露骨。 太后对他的教养,是不带感情的,是单纯的对皇子的教导,所以他一直渴望母爱。 他回到母妃身边,可是母妃似乎人后对他总是冷冷的。他背不好书,不会讨父皇欢心,母妃就打他,打得小手肿成馒头。有时也用针扎,帕子塞着嘴,不让他叫出来。 后来他书念得好了,也讨父皇喜欢了,却也知道了,母妃其实一点儿也不疼他。 她只是缺少一个让她青云直上的儿子。 他有点痛恨他是个男人,被这些女人抢来抢去。 他也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被摆布却不能反抗。 现在除了他,只有皇后那个五岁的儿子了。 他比那个皇子大,他有战功,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是尊贵的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为着自己,只是个庶出。 他不孝,嫌弃过雪贵妃不是皇后,可是雪贵妃,又何尝慈爱过。 让他跪过大雪,让他啃过木头,让他淋过暴雨,最后说—— 爱之深,责之切。 月光如水,深秋的夜有着最独特的宁静,抚摸着人内心的伤疤,一跳一跳地痛。 室内一片死寂,仿佛时间也就此静止。如果一切就这样静止该多好,毕竟,人总是喜欢逃避的。 檀香也不说话,在思考,在回忆。就在这里为沉闷的气氛中,过去的事情仿佛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里环绕。她觉得做一个好人也许是不对的,可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好人呢,她不知道。虽然她心里明白,将军府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可她仍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去救人,没有多说那些,现在看来不该说的话,是不是至少能延缓将军府悲剧的发生。很多次她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害了将军府满门。 传说真真假假辨不清回忆,往事迷迷蒙蒙看不出真象。生与死都不过是本能的冲动,背负着虚假与妄言生存,是生者的懦弱,也是逝者的墓志铭。比起未来,她更喜欢回忆,不是因为回忆里有诸多美好,只是因为回忆的内容,都是既成的事实,不会被改变,所以不会变得更糟糕,而未卜的前途,她不知道前方是一马平川的旷野,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能所有痛过的人,都曾经如此吧。 可是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雍容华贵,或是卑贱如泥,生活总要继续,所有历史,都是逝去的生活,时间的滚滚的车轮,如果跑不过它,注定会被碾压。 檀香很明白,并且努力为此挣扎。她总觉得周遭的一切,似有异样。而如果想解开这一切谜题,他是一切都要从五六年前的事情开始查起。 “殿下。”檀香突然开口。 “嗯。”怀里的人懒懒地应道,一动未动。 “五年前的事情,殿下有印象吗” “五年前” “将军府。”檀香虽是随口提了一句,却并未抱太大希望,想来那个时候,雪贵妃对他的封闭,还是很严的吧。 “将军府出过一位贵妃娘娘,只是突然就被赐死了,说是衣着不合规范,想来只是托词。”吴王说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坐了起来,两人相视,异口同声: “如果不是托词……” 如果不是托词,就是蓄意的陷害了。 如果怀疑起来的话,就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了。为什么雪贵妃生下了第二个皇子却仍然不受宠姑姑究竟帮了雪贵妃什么忙什么样的服饰才能僭越到直接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檀香哭了,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眼泪,很有效果。 “交给我吧。”吴王说着,伸出手臂想搂住她,却还是默默地放下了。 此时的皇宫,同样的寂静,不同的原因。 锦瑟宫却并不平静。 对于这个女人,皇上说不出爱,也不能说不恨,但此刻他的爱恨,已经完全不能左右这个女人的地位。 他没她不行啊…… 后宫怎么办前朝怎么办吴王又该怎么办前太子已经被舍弃掉了,皇后又…… 此刻女人正在质问皇帝:“你还是放走了那个贱婢!皇上心里根本就没有臣妾!” 而他,只能沉默。 金银珠宝,甜言蜜语,都哄不了这个女人,他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她如此可怕,他一定不会给她今天的地位。 能予之而不能取之的人,注定要被取而代之。 可他不甘心。 身为帝王的苦,他无法与外人言说,这一身龙袍,也早就腻了。可他明白,他只有两条路,另一条,是死亡。 手握权柄看来无限风光,可实际上,王冠上的荆棘又有谁注意得到呢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看一眼那个王冠的机会。 他心中属意的人选,是吴王。 雪贵妃没有影响吴王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也影响不了。 本质来说,雪贵妃和吴王,即便住在一处,也并不相干。 让皇帝唯一忧心的事情就是吴王和雪贵妃,走得太近了。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还会对自己的儿子做些什么。 许久,皇帝开了口:“皇后给你做。” “什么”雪贵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失了仪。 “皇后的位置,给你坐。” “皇上此话当真” “当真。” “那臣妾就在此谢过皇上了。” 秘密交易的背后,往往都有秘密的目的,而这目的,往往是因为黑暗,才不可告人。 皇帝的心是硬的,手是狠的,一杯毒酒,送走了自己的枕边人。 皇后薨了。 皇后薨了,宫里按规矩办了,没有了太后,皇后倒台是注定的事情,宫里人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要服丧,没了什么娱乐,心里有所不满,不过几个亲近的人才觉得难过,甚至有随了去了的,让人提起不免慨叹一阵。 边事吃紧,为了振奋民心,中宫之位不可缺,雪贵妃如愿被册封皇后,册封大典择日举行,也不必仔细冲不冲撞前任皇后了。 知道真相,从来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当别人都不知道真相的时候。 皇上这一次做事,干净利落的很,可是每个动作下来,他的内心都在流血流泪。谁又知道他不得已的苦衷呢 册封大典那一天,阖宫都忙得不可开交,却有一个人独自登上了重阙。 重阙,是一栋小楼。 自从那位禁忌的皇后死去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也应该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灰尘。 “重儿,多久了,我们没这么说过话了。”话说出口,皇帝连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亦辰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每次看见他都能想到你……” “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我还是想把皇位交给他。” “……”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我,如果朕还有一次机会,一定不会让你入皇宫的。 “皇上,时辰到了。”贴身太监站在楼下喊了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皇上听见。 皇帝伸出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跟着太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