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雨突止,半轮明月浮在云端。裴明淮见着一个女子,缓缓自树影里走了出来,站在姜家大门之后。她似乎是想走出来,走了一步却又退了回去,行动间极其怪异,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动作迟滞僵硬。
裴明淮自月光下见到她的脸,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曾在塔中见过这女子之像,站在姜峰身侧,便是他早亡的妻子,裴明淮记得名字是叫“谢晴”。她脸色惨白,便如套了一个蜡壳一般,怎么看都不似一个活人。
正在这时,有个小童自一处花木下钻出,却是碧玉。碧玉虽不能视物,却似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吓得面无人色,朝大门的方向扑了过来。裴明淮叫道:“碧玉,快出来!”伸手欲接,忽见谢晴伸出一只手,抓住碧玉脖子,手中用力,只听“格格”两声,碧玉立时两眼翻白,头软软地侧在一旁,立即毙命。
裴明淮又惊又怒,只恨自己没早一刻出手,碧玉或许还能活命。只听身旁洪响低声道:“这些活尸,力大无比,还好我今晚喝得不多,还算清醒,才能跑出来……姜亮,他是喝太多了……”
洪响无意间碰到了一根树枝,那树枝顿时弹开。谢晴头一侧,便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寂静之中,裴明淮甚至觉着能听到她颈骨转动的声音,只见谢晴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来,却在那里转来转去,始终不敢出门一步。
裴明淮实在是忍耐不住,他好奇心大炽,想看一看谢晴如今究竟是人是鬼?“铮”地一声,旁边的洪响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闪动,裴明淮剑已出鞘,夭如龙腾,一剑斩向了谢晴的右肩。
按理说这一剑斩下,只要是血肉之躯,必定会一条右臂应声而落。但裴明淮一剑斩下,竟听见金铁交鸣之声,仿佛长剑斩上的并非人身,却是金铁之属。裴明淮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赤霄乃是神兵利器,他虽未用全力,但一样的可切金断玉,如今面前这“人”究竟是何物?
洪响见势不妙,大叫了一声:“裴公子,我们快走吧!”
裴明淮却起了好胜之心,一剑回挑。他出手快极,洪响在旁还未看清,便见着一颗眼珠,被赤霄剑给旋了出来,一缕鲜血飞溅而出。
谢晴伸手缓缓举至脸上,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左眼眶里抓了两下,却似毫不知痛一般。裴明淮剑尖一转,那颗眼珠便朝洪响飞了过来,裴明淮叫道:“接着!”
洪响只得伸手去接,嘴里嚷道:“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谢晴慢慢转身,朝庄园里面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裴明淮一顿足便想追进去,洪响扑了过来,横在他面前。
“公子,不能进去!现在进去,哪里还有生路?那些……那些活尸……都在里面乱走啊!原本在塔里面的,都出来了……他们杀了……杀了庄里的人……”
裴明淮怒道:“若是庄内还有活人,难道不救?”
洪响大叫道:“裴公子,我亲眼所见,连姜亮都被他们杀了,还有什么活人!”
裴明淮道:“方才碧玉不是还活着?”
洪响这一回,是“扑通”一声跪在裴明淮面前了。“裴公子,裴公子,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别进去!若你有一丁点闪失,我这颗脑袋,不,是我们这一县衙的人,脑袋还要不要?”说到此处,洪响凄声道,“我知道你心好,裴公子,但事已至此,你也一样的无能为力!你能走进去多远?没人带路,你根本寸步难行!那里面的,姜家的,都不是人,不是人!你就信我一回,里面的人,都死了,我都看在眼里,你谁也救不了!”
他叫到最后,声音凄厉之极,令裴明淮也遍地生寒。再望了一眼姜家大门,裴明淮长叹一声,道:“听你的便是。倒是这卓子玉的尸体,也请你送回县衙,教仵作好生验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姜家庄,他进去了,也未必出得来。
“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洪响见他如此说,好歹松了一口气。他手掌里还抓着那颗被裴明淮剜出来的带血的眼珠子,裴明淮盯着那眼珠看了半日,方道:“这些人真是古怪之极。”
洪响浑身一抖,那颗眼珠子都落到了地上。他慌忙自地上捡了起来,捧在手里,道:“裴公子,我早说过,他们不是人!”
“但谢晴仍然会流血。”裴明淮皱眉道,“鬼岂会流血?”
洪响目注他,一字字道:“因为他们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他们是活尸。”
裴明淮一怔,洪响说得十分肯定,倒教他不知如何回答了。毕竟,活尸这东西究竟什么样,会不会流血,他也不知道。
二人一时无话,洪响此时方渐渐定下神来,问道:“裴公子,姜姑娘呢?你不是跟她一起上山的?”
裴明淮两眼正视他,道:“她一上山,便不见人影了。血雾中消失……倒跟吕玲珑的情形,颇为相似。”
洪响瞪着他,眼珠似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似的。“吕玲珑?她不是已经……不不不不……裴公子,我不信,我决不信!”他语无伦次,双眼已发红,“我要去找她!”
“这鬼王实在恶毒之极,我必将这凤仪山翻个底朝天!”裴明淮咬牙道,“若那鬼王还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山给烧了,不管他是人是鬼,是人我就要他烧成焦炭,若他真是鬼,我就要他三魂七魄,烟消云散!”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神色十分狠厉,就连洪响也打了个寒噤。裴明淮沉默了片刻,声音已平静下来。“洪大哥,我一直在想,鬼嫁娘恐怕并非是为了满足鬼王色欲,而是另有用处。我还想到,姜源那个失踪的兄弟……”
他这一句话,只惊得洪响面色如土,双手乱摇。“裴公子,你别说了,姜家敢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裴明淮淡然道:“正因为是伤天害理之事,才须假鬼王之名而行。姜家乃此地宗主,若明目张胆行此逆天之事,百姓也容不下。回去请你们县令来见我,我自有主张。”
洪响见如此说,忙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我看,裴公子,你也一同去县衙吧?我这就禀报县令大人去,让他收拾屋舍,你好休息。”
裴明淮却摇头笑道:“多谢了,不过我有更好的地方去。”他又道,“我打算去嫣红阁。”
洪响脸色微微一变。正如裴明淮所料,洪响实在不蠢。“裴公子,你诸事都要当心啊。那嫣红阁中……唉,我就实说了吧,总觉得有些什么怪异之处。我也说不清楚……”
“多谢洪大哥提醒。”裴明淮笑道,“我定然会小心在意。”
他果真到了嫣红阁里。老鸨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裴明淮打了个呵欠,道:“现在我要睡觉,不用找人侍候。替我准备热水,再弄身衣服来,我这衣服都湿透了。”
估计花钱到妓院来睡觉的客人实在是很少,不过老鸨很快就回过了神,笑得更甜地把裴明淮送到了一间布置精雅的屋子。裴明淮洗了澡换了衣服,倒头便睡。房中原本就点着一种细细甜甜的香,中人欲醉。
也不知道睡了几时,裴明淮忽听到“笃笃笃”之声,有人在轻轻叩门。裴明淮极不情愿地扬起声音道:“谁?”
只听一个极沉稳的男声,在门外道:“下官池清波,应裴公子之命前来。”
裴明淮笑道:“是池大人,来得好快。请进罢。”一面说,一面便起身整衣。他原本便和衣而睡,也没多少好整理的。
片刻之后,门才轻轻一响。裴明淮又是一笑,这池清波好生懂得进退之道,他自然知道裴明淮正在睡觉,有意等到裴明淮整衣完毕才进来。又隔了片刻,池清波才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下官惊扰裴公子,请裴公子恕罪。”
“罢了,是我叫你立即前来的,何罪可恕?”裴明淮笑道:“池大人请坐。”
“不敢。”池清波侧身坐了,裴明淮这才看清这人模样,年约四十开外,一身便服甚是普通,却有股儒雅之态。当下笑道:“池大人,我问你一件事。姜家在此,声名如何?”
池清波一怔,忙起身道:“姜家乃是此地宗主,公子应该知晓。只是……不听朝廷册封,我们也……”
裴明淮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们也等于是受他们供养着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各地宗主督护,大多如是。要说此制不好,那也不是你们的首尾。池大人请坐,不必如此拘谨。”
池清波忙道:“是,是,多谢公子体谅。”又道,“公子此来,不知是……”
裴明淮道:“我不欲张扬,也请县令大人不要声张。今日请大人来,我有事相商。”
“洪捕头已对我说过了。”池清波道,“裴公子,调兵搜山,非等闲之事……”
“这事我会去办。”裴明淮打断他的话头道,“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些年来,凤仪山频频出事,你们地方官吏,居然任那些可怜女子被送予鬼王,被凌辱杀害,毫无作为,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
池清波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垂头道:“是,是,裴公子教训得是。”
裴明淮道:“池大人,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想弄清楚这件事,替那些可怜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再不要有送上山的鬼嫁娘。”
池清波敛容道:“是,这也是下官所望。下官已在这里当了多年县令,虽有升迁的机会,但下官曾发誓,此案一日不破,下官便绝不离开。”这番话说得十分严肃,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请坐罢,想来洪捕头已经把事情经过与你说了?”
“是。”池清波道,“下官实在觉得十分诧异,居然会有这等事发生。”
“我且问你,这姜家究竟是何来路?”裴明淮道,“这家人,实在是诡异之极。”
“裴公子,姜家是何来路,我也不知。”池清波道,“他们在此地已有百年之久,顺应天下大势为本地宗主,虽不接受朝廷册封,却也安份,这里的百姓都对姜家感恩戴德。前些年有流寇来犯,也是姜家率众打退。我自然也知道姜家有诸多诡异之处,下官多年来苦研《易,姜家那座八卦塔,便是一个镇锁之地,而整座姜家庄院,设计建筑,颇多奇诡之处。”
裴明淮两眼一亮,笑道:“这下好了,没想到池大人便是行家,我正愁不知哪里去请位懂行的来呢。”
“裴公子过奖了。”池清波道,“裴公子既然在姜家住过,自然见过姜家庄的诸般布置。那座塔四方皆悬八卦,正是一座锁妖之塔。我每次到姜家,总是心痒难当,真是想进去看看。我也曾推测过姜家的来历,姜家应是从蜀地迁来,那里古多巫蛊之术。”他两眼望定裴明淮,道。“是以姜家死人变为活尸,虽匪夷所思,尚不出意料之外。令下官特别困惑的,反而是……姜家几兄弟的死因。”
裴明淮道,“池大人有何高见?”
池清波道:“裴公子,我一直让洪响把案子进展报给我参详。姜家第一个死的,是大哥姜峰。裴公子,你来的当天晚上,姜明和三夫人卓子青被害,赤身裸体死于三夫人平日打坐念经的水阁之中。再后来,姜姑娘姜优上了凤仪山,和二夫人姚碧一同失踪。你在山上又撞见卓子青内弟卓子玉,死在你面前。姜亮昨晚也死了,尸体如今仍在姜家庄中,洪响亲眼所见。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姜家人几乎全部死于非命,姜优与姚碧很可能也已经死在凤仪山上,只是我们还未寻到罢了。照此看来,我十分怀疑,难不成有人与姜家有深仇大恨,势必要除其全家而后快?而且这杀人凶手定然与姜家极其熟稔,对姜家上下一举一动都极之了解,才能这般算无余子。若说姜家这几起人命案是一局珍珑,那凶手就是对这黑白子的来势去路了然于心之人。一个外人,决不能做到。”
裴明淮不由得对这池清波另眼相看,池清波神思清明,全然不受枝节干扰,直寻本源。便道:“那依池大人之见呢?”
“下官确实不知。”池清波眉头深蹙,“不论怀疑谁,都实在没有充足的理由。于是,照下官看来,我们只有一条捷路可走。那就是看最后活着没死的是谁——可是,姜家庄如今已成鬼域,我等不敢擅入,连这条捷径也全然被堵住。那凶手究竟图谋的是什么?如此缜密严谨的计划,必是为了一个极重要的原因!”
裴明淮道:“这‘极重要的原因’,池大人可有头绪?”
池清波叹道:“之前凤仪山上虽有鬼王,但还算无甚大事。自从十三年前,鬼王娶亲开始,凤仪山也渐成禁地,无人敢擅入。唉……”
裴明淮沉吟道:“鬼王为何要娶亲?”
这个问题,问得池清波呆了一呆。池清波思索半日,方道:“裴公子,问得好。鬼王为何要娶亲?娶亲也罢了,每年都娶,娶了又杀了,这难道是鬼王的嗜好?……”
裴明淮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池大人,现在我们要做的两件事,其一,就是彻查姜家庄。不管里面那些是人是鬼,都要把姜家掀个底朝天。其二,我们得上一趟凤仪山,再搜鬼王老巢。”
池清波忙站起躬身道:“下官遵命。”
“还有一件事。”裴明淮道,“我问你,这嫣红阁是不是有一个叫祝筠的琴师?”
“正是。”池清波道,“此人数月前来到嫣红阁,精于音律,琴箫笛筝无一不精。只是容貌丑陋,故他抚琴之时,都是隐于帘后。下官素来也好音律,虽不喜嫣红阁,也时常过来一聆佳音。”
裴明淮问道:“这人现在还在嫣红阁吗?”
“这姓祝的琴师并非时时都在嫣红阁,有时一连十天半月都不在。”池清波道,“不过今儿个是在的,刚才在楼下,老鸨还对我说,晚上给我留了雅座,让我来听琴。”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那池大人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