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起身走出房门,池清波忙起身垂手而立。站了半日,待得裴明淮的身影全然不见,突然一笑道:“老洪,你怎么一直躲在外面不进来?他早就走了。”
洪响应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更红得吓人,像是喝了几大缸酒似的,双眼通红。“我对这裴三公子十分畏惧,与他相对得打起全副精神,实在累人。他全然不似个富贵公子,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毫无骄狂之态。此人大不简单哪……”
“裴家岂有等闲之辈?”池清波冷冷道,“裴氏一门权倾朝野,这裴三公子亲娘是清都长公主,姑姑是正宫皇后,可谓荣宠之至。皇上任命他为东道大使,出巡监察,加使持节可斩刺史镇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百官无不惴惴。他手中那柄剑,赤霄,嘿嘿,高祖斩白蛇之剑……只是我看这裴公子,却颇有侠义之心,不似凉薄之人,唉……若真能把鬼王娶亲一事真相大白,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洪响握紧拳头,骨节格格作响。“是,只要能替阿蓉报仇,我长生牌位天天供着这位裴三公子也成。”
裴明淮下得楼来,此时嫣红阁冷清得紧,比不得晚间的莺声燕语。老鸨正在楼下,见了裴明淮,忙过来笑道:“裴公子,您起来了?”
“祝筠在哪里?”裴明淮问道。老鸨一楞,赔笑道:“裴公子,这祝筠多有傲气,若有得罪之处,请裴公子多多见谅……”
“他没得罪我。”裴明淮道,“带我去见他便是。”
老鸨亲自领他前去,祝筠住在后院一间背静的厢房,房前一丛芭蕉,那芭蕉还在往下滴水。裴明淮伸手推门,门也没关,“吱呀”一声便开了。祝筠果然在房中,手里拿了一支竹箫,正回转头来。房中黑暗,未点灯烛,裴明淮也看不清他脸。只听他道:“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裴明淮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祝筠发出一声低笑,把那支竹箫轻轻放在几上,随手点燃了烛台。烛火一亮,裴明淮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祝筠脸上那道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的伤痕,实在是不那么容易看惯的。多看几眼还好,若是一眼乍看去,真得吓上一跳。
祝筠把他的神色举动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拿起茶壶,斟了两碗茶。“裴兄,你是不是想来问我,那晚我是如何从凤仪山回来的?”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看也不必问了,你必定会说,是鬼王派身边的鬼使将你送回来的?”
祝筠笑了起来,道:“正是,裴兄果然是聪明人。”
他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道:“方才见到了洪捕头和那位池大人一同出去,裴兄,你差他们做什么去了?”
“……九宫会月奇来此,所为何事?”隔了半日,裴明淮方低声道。祝筠一怔抬头,道,“裴兄此话何意?”
“你就别装了。”裴明淮笑道,“我曾与你对坐弈棋,又岂会认不出你?就算你把脸扮成这般可怖之状,让人不愿多看,你身形行动,我仍能认出来。更何况,我们也不止在黄钱县见过一面,不是么?”
祝筠低头半日,方笑道:“我跟裴兄还真是有缘。”
裴明淮道:“我在金家北楼所见的确然是你。”
祝筠道:“我不是已让那个捕快回来告诉你了么?”
裴明淮道:“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伤他?”
祝筠笑道:“他敢跟着我,我没要他的命还算是给你面子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左肃如今在你手里?若是如此,今日我可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祝筠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人家早就不知道走哪去了!”
裴明淮道:“跟金萱谋划的也是你?”
祝筠道:“谁说是我?这等事我都谋划,我还谋划得完吗?我知道金萱的事,但跟她在飘香斋相会的人可不是我,她家的事跟我一概无关,我接了令,只设法把姓左的送出城,别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裴明淮道:“那毕夫人呢?”
祝筠眼里闪过一丝寒意,道:“那女子实在太贪心,为了一只镯子,险些坏了事。哼,金萱把毒药给她,教她下在蜡烛里面,毒死那院子里面的人,她哄骗那小凤丫头去做了也罢,竟然还敢在人都死了之后进去取镯子。你进去的时候,怕那毒还没散尽罢?你就没觉得不适?”
裴明淮回思,确实那夜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只是不曾在意罢了。问道:“你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我早走了。”祝筠道,“我买通了江明夫妇和他们的养女,易容而来。他们要么就是瞎子,要么就眼神不好,也看不出什么。我也不曾想到,会连累他们。这毕夫人,哼……”
裴明淮回思他的手段,心知那毕夫人也必不会有好下场,心里倒舒坦了些。祝筠忽然一笑,道:“你跟我对面相见,都认不出我,倒教我有些好笑了。”
裴明淮道:“那得赞你一句易容术高明了。你不仅容貌全然不同,就连声音也变了,想来是那辛仪的传授了?”
祝筠微笑道:“要那丫头传授,确是不易,不过这门功夫,有用得紧,此次不是连你都瞒过了么?”
裴明淮笑道:“那也未必。你虽容貌声音都变了,我却自第一眼见到你时便隐隐觉着似曾相识。你再遮掩,你也藏不住你那双眼睛,所以你在邺都装作瞎眼之人,方能瞒过我。即便如此,你仍不像个江湖卖艺之人,你扮得不够好。”
祝筠还真细细听着,最后笑道:“多谢裴兄指点,在下会学着改改的。”
裴明淮倒不提防他如此说,无言以对。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在这里见着你,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难不成与当日黄钱县一般,这里也有你的甚么朋友,你才会来到此处?”
“那倒不是。”裴明淮道,“若你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就告诉你。”
祝筠又是一笑,道:“裴兄,你明知道我是九宫会的人。能让我甘愿藏身嫣红阁,蜇伏于此,定是大事,我怎会告诉你?”
“难不成跟鬼王有关?”裴明淮问道,“这鬼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裴兄,你又何必定要为难我?”祝筠叹了一口气,道,“九宫会刑规严酷,你是要我受千刀万剐之苦么?”
裴明淮重重放下茶碗,道:“我只是想把那为害一方的鬼王揪出来,还想找出杀害姜家人的凶手。”
“姜家如今已成鬼宅。”祝筠道,“在下提醒一句,若裴兄要去,务必小心在意。”
裴明淮抬头,烛火之下,祝筠一张脸被映得忽明忽暗,煞是诡异。“你为何要前去教姜优弹琴?你到此处,是不是就是为了混入姜家?姜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祝筠淡淡道,“别当我会随便杀人,一般人给不起我要的价。而且,不妨告诉你,在九宫会里,我干的也不是杀人的勾当。”
裴明淮两眼紧紧盯住祝筠,道:“是不是鬼王与姜家,有我们外人所不知的关系?”
祝筠微微一怔,道:“你为何如此问?”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说说又有何妨?”裴明淮不耐道,“你来凤仪山有什么目的,与我无关。我只是可怜那些平白枉死的鬼嫁娘,想把这鬼王娶亲之事弄个清楚明白。那些女子都是些可怜之人。若你也有姊妹亲人,遭遇此等下场,你该当如何想?”
“我自幼便没爹没娘,又哪来姊妹亲人?”祝筠淡淡道,却让裴明淮一呆,回不出话来。祝筠又笑道:“也罢,你说得也有理。我就告诉你吧,我到这里是来找人的,但又不知那人究竟现在何处。所以我才会暂留嫣红阁,但意料之外的是姜优竟然请我教琴,我才得以进入姜家。”
“她怎会知道你?”裴明淮皱眉道,“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她不来,可她的兄长会来。”祝筠道,“我对姜家人十分疑虑,老二老三武功都不错,但都不及姜优万一。她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女子。我曾经看过她在园中练剑,满园白霰飘飘,她的剑气能让园中百花俱落,我相信她已经练到了以气御剑的地步。”
裴明淮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她怎会如此厉害?她不过二十来岁……”
“也许她天赋异禀,也许她吃过什么灵丹仙药。”祝筠道,“我对她十分忌惮,在姜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姜家如此怪异,我极之怀疑,是不是鬼王之事,就是姜家暗中操纵?纵观这一方土地,也只有姜家有此可能了。况且,姜家离凤仪山,不过数里之地!”
裴明淮道:“不错,我也有此想法。可是,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要的,只不过是未嫁的年轻女子!这有何难?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当朝太师的公子,说话果然与众不同。”祝筠一哂道,“你说得轻松,你想想,每年失踪一个女子,都是被你掳到家中的,年年如此,总有一天要出事的。恐怕也只有你裴氏能将此事化于无形罢?”
裴明淮皱了眉,道:“这种话,你再别出口。”
祝筠微笑道:“话虽无礼,但道理是真。我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若真是姜家所为,一来可将女子失踪之事消于无形,二来凤仪山也成了禁地。姜家本为此地宗主,假借鬼王之名,这凤仪山岂不吏成了他们的地盘,不论要在凤仪山上做什么,都能为所欲为?”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我再怎么也想不明白,若真是他们所为,姜家如今为何连遭大祸,人人惨死?”
“不错,”祝筠道,“我也不是没好奇心的人,我也想知道缘故。”
裴明淮笑道:“我一要再探凤仪山,二要再探姜家庄。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也罢。”祝筠笑道,“反正我也是要去的,多你一个更好。”
裴明淮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祝筠扬眉道:“什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把你脸上的易容去掉?你把脸弄成这样,真是不想让人正眼看你?”
祝筠笑道:“你若是想见我真面目,直说便是。”
裴明淮眼睛一亮,祝筠又道:“只是我的真面目,又岂是人人可见?不瞒阁下,九宫会中,知我真面目者亦寥寥,此乃规训,在下不敢违背。非九宫会有令,不能露真面目于外人之前。”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却笑道:“那也未必,定有一日,我能得见你真容。”
祝筠道:“恕我直言,裴兄,你这人也太好奇了,不就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做人不要太固执的好。”
裴明淮一笑,起身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受不起。今夜子时,姜家见。”
祝筠道:“你非得拣个闹鬼的时辰吗?”
裴明淮瞄了他一眼,道:“我也想问你,你教姜优弹琴,非得要半夜去吗?”
祝筠一楞,裴明淮道:“那晚我见着芙蓉被剑气摧落,是姜优?”
“……不错。”祝筠低声道。裴明淮双目直视他,道:“琴弦断掉,想必弹琴之人,心烦意乱至极。你夜半与姜优见面,发生了什么事?那夜我见过她,她一定有什么变故。跟她在一起的人便是你,你们说了什么?”
祝筠不语,半日方道:“裴兄请自便,子时见。”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裴明淮叹了口气,只得出去,掩上了门。他睡了这多时,如今也饿了,总得先去寻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