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两眼紧紧盯视她,道:“三夫人,在下自到姜家以来,从未睹过你的真容,今日可愿给在下这个机会?”
那白衣女子略为迟疑一下,将蒙面的白纱拉了下来。裴明淮一惊,这女子容颜美极,但也清冷至极,肤色如雪,浑如月华,只是她一边眼眶中空空如也,眼珠已经不见,这般绝丽的脸上,却少了一只眼珠,可怖之极。
“你便是卓子青。”裴明淮喃喃道。“姜亮竟娶了个这等绝色?……”
卓子青淡淡一笑,道:“正因为这副容貌,才留下了这条性命。不过,阁下剜了我一只眼睛,再美貌也无用了。”她声音更是极清极冷,尤如冰雪。裴明淮记起卓子玉之言,说他这姊姊,冷到一丝活人气也无,今日看来,并非虚言。
裴明淮思及当时情景,一阵发寒。“我的剑挖了你眼珠,你居然忍得住一声不响?!”
卓子青淡然道:“为了报仇,莫说是一只眼睛,便是两眼全盲,又有甚么?”
裴明淮无言,半日叹道:“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但你灭姜家满门,也未免太毒了些。”
卓子青一声冷笑,道:“毒?我有姜家人毒?我卓家乃世代书香,姜亮救了我和幼弟,我无依无靠,只得嫁与他了。我对姜亮本无情意,但有一日……”她的声音更冷,“我听见他们三兄弟说话,才知道当年凤仪山之事。他并不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仇人!我竟与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若许年!”
裴明淮与祝筠对视一眼,均觉不忍。祝筠低声道:“这实属姜家造孽。”
卓子青道:“从那时起,我便起誓要这姜家上下全数灭门。我早就觉得姜优有不对,哪有人数年容颜全然不变的?就算姜家佣仆都是瞎子,姜家兄弟就一点不觉不妥?我巧言狐媚姜亮,向来我冷淡于他,突然对他示好,他受宠若惊,一次醉酒之后,终于把姜优的秘密告诉了我……”
她冷笑数声,道:“姜家那几个兄弟,都是她的侄孙辈。只是她容貌不变,他们为了替她隐藏身份,称她为四妹罢了。他们哪里敢忤逆于她?她才是这一方的宗主!”
裴明淮道:“与姜源对坐,空着的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姜优的?”
卓子青道:“不错,大家都以为姜源有个嫡亲兄弟,除了姜家人,没人知道是个女子。姜优一直在凤仪山上,便住在洞府之中,姜家着人服侍。但最近几年,她回了姜家庄,对外只说是姜家小妹幼时多病,这几年身子好了,才能见人。”
祝筠问道:“她为何突然要回姜家庄?”
卓子青缓缓道:“听姜亮口气,大约还是练功的原因。姜家庄的那优昙钵罗,可生得比山上的好了十倍不止,自然是在姜家庄炼丹更好些了。她那内功,若是稍有差池,便会气血倒逆,骨断筋碎。她初次练功遇险,人还是在山上的,身边只有她那个丫头……那夜恰逢我一家人过山,若非姜亮对我一见倾心,我姊弟又在轿中未曾亲眼看到她当时情形,也一样的活不下来!”
祝筠与裴明淮二人,都听得背后一阵寒意。裴明淮道:“你母亲……”
“我娘便是死在她手里!”卓子青冷冷道。
裴明淮道:“山下众人见着轿舆与灯笼,以讹传讹,便生成了鬼嫁娘之说?第二年,杀阿蓉,她便如法炮制?还杀了白水村一村的人?”
卓子青道:“是毒,桃花姬的毒!只须把毒放进村子水源,就能让一村的人都死了!”
裴明淮疑惑道:“桃花姬姚碧?她究竟跟姜优有何渊源?”
卓子青道:“她是从西域跟随姜优回来的。论起年纪,她比姜明还长几岁,只是从姜优那学了些驻颜的法门,看起来年轻美貌罢了。”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姚碧在姜优身边,举止那般恭谨。当下问道:“姚碧是如何死的?”
卓子青冷笑道:“我知道那夜她会陪姜优上山,也知道她会如往常一般,扮成鬼媒婆,是以早早偷了她的毒药,浸在她衣服之上。她虽长年用毒,但我用数倍的份量,慢慢渗入肌肤,待她发现之时,哪怕是赶回姜家庄取解药,也是无用!只有姜优,她内功深厚,百毒不侵,我这点微末功夫,在她面前,毫无施展的余地,要杀她,真真是难于登天!这一回,姜峰姜明暴毙,你二人来得又奇,她大概也感觉到诸事不妙,准备离开姜家……我若再不下手,她一旦离去,再无机会!”
裴明淮道:“你已经计划多年了?听姜优说,姜峰死当晚,你行动十分反常,也是在她面前故意做作?”
“我一直苦练武功,但天资所限,也不过如此。在姜优面前做作,只是见她出来,怕她去找姜峰,想拖住她。”卓子青冷然道,“姜峰不懂武功,杀他吊于房梁上,十分容易。姜明对我早有染指之意,要设计也属易事。我弟子玉有一虎爪兵器,我正好借用。”
裴明淮道:“卓子玉难不成是你杀的?”
卓子青犹豫片刻,祝筠道:“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长姊如母,她怎会杀卓子玉?卓子玉不是她杀的。”
卓子青打断了他话头,道:“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裴明淮一笑,道:“向来有人这般说时,那便一定不是他杀的。”他沉吟地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一介女流,很多事不便做。十几个鬼嫁娘中,只有一个,是全村被杀,鸡犬不留。那个女子叫阿蓉,也曾是姜优的贴身婢女。我早该知道了,实在鲁钝……”
卓子青脸色雪白,不发一言。祝筠接道:“阿蓉之所以会死,便因为她也发现了姜优的秘密,恐怕还告诉了家里人。姚碧一不做二不休,以鬼王娶亲之名,除去阿蓉,毒杀她全村人,还割掉了阿蓉的舌头,方泄心头之恨,从此也再不敢有村子拒不献女。但有人对阿蓉情深意诚,定要为阿蓉复仇!”
裴明淮道:“那天晚上,姜家庄出事,我就应该知道了。我对五行之术还算略懂一点,也不敢妄进姜家庄,这个人却从里面逃了出来,又一力阻止我进去。他说是有明珠带路,可我仍然有些怀疑……而你,若是无人帮忙,又怎能将姜峰吊在房梁上?姜亮胸骨尽碎,又必是一个力大之人所为。洪大哥,我说得可对?”
只听一声大笑,另一株花树之后,洪响转了出来。他手持一柄金背大砍刀,也不知又灌了多少酒下去,黑红脸膛更红得发紫。“不错,不错,裴公子,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去。计划得再周密,总会有想不到的破绽。姜优是我杀的,我便是用这把刀把她的头砍下来的。我总算手刃了阿蓉的仇人。我把她的头扔在凤仪山上喂野兽,她永远不得全尸。阿蓉对她又敬又爱,她竟能下此毒手,我对她实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
裴明淮道:“那夜,我送姜优上山之后,便是你和卓子青将姜家人尽数灭门的?上百人,你们也够狠!”
洪响哈哈大笑,道:“姜家庄中人,没一个不是姓姜的。他姜家人不少都是天生宿疾,生下来便眼瞎,哪怕碧玉明珠这等小童,也是货真价实的姜家族人。鬼使,轿夫,管药的童子,哪一个不为鬼王出了力?我们杀谁,都不冤!大概也是造孽太多,姜家几兄弟都没孩子,也不知是常用丹药所致,还是为何……他们这一家人,绝后了最好!我们先是在庄子的水里面下了毒,待得众人昏迷过去之后,再一个个杀掉!没喝水的,也不是我的对手!为了让你相信是活尸作祟,子青扮成谢晴,刻意在你面前杀了碧玉。没料到你胆子实在不小,竟然剜了她一只眼睛。我想救,却又不能救……我真是怕,怕你硬要闯进去!”
裴明淮问道:“那些活尸……不,蜡像,都是你们移出来的?”
“不错。”卓子青道,“我听姜亮说过,那些蜡像,须得时时以他们祖传秘制的某种药油擦拭浸洗,否则就会朽坏。”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那些原本在八卦塔中的“蜡像”,会变成那副样子。又盯了卓子青一眼,道:“那夜我不曾斩下你一条手臂,你身上穿了什么甲胄么?”
“我除了戴蜡制面具扮成谢晴之外,还在身上穿了一件混以五金的铁甲。这铁甲乃是姜家祖上所传,听姜亮说以前是他祖先上阵杀敌时所穿的,他吹嘘说什么神兵利器也难以穿透,原来还真没胡说,连你赤霄也奈何不得。”卓子青道,“洪响想要你亲眼看到姜家庄的异事,却又怕你胆子太大要闯进去,一再嘱咐我要小心防备,我才记起了那塔里放着的铁甲。没想到……没想到你比我们想的胆子还要大。”
裴明淮道:“姜亮是你所杀?”
卓子青冷冷道:“姜亮武功甚高,我一击不中,洪响只得现身,与我合力杀了他!他之前便已对我十分疑虑,只是不曾说出来罢了!”
裴明淮道:“你杀了姜明,然后把他与吕玲珑的尸身移到水阁之中?”
卓子青道:“不错!”
祝筠忍不住道:“你们胆子不小,也不怕有人看到?”
卓子青缓缓摇头,道:“我那水阁,本来就在庄园最僻静之处。夜深之后,不能在庄中随意走动,本就是姜家定下的规矩,不止你这等客人,庄中人也是一般的要遵守的。我知道那夜吕玲珑上山,姜优姚碧必定不在,正好让我行事,没想到,你却意外出现在凤仪山,姜优便赶了回来,留姚碧在山上料理。”
裴明淮回思当日情景,果然未见姚碧。便问道:“她们一早便打算杀吕玲珑?”
卓子青道:“那倒不是。若非吕玲珑坚持要上山,也不会送命。这姑娘……也是注定了……”
裴明淮黯然,洪响却道:“那姑娘甚是聪慧,我看她是发觉了端倪,才会被杀。姚碧总是她亲戚,要找年轻女子十分容易,何必打主意到她头上?她会武,料理起来麻烦得多。而且,那姑娘对姜优,一点用处都没有。”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意思?”
洪响道:“她被杀后,尸体就被弃在林中,我找了回来,以充作子青尸体。损毁严重,若不仔细查验,是不会知道她死的时辰其实早了些。”
裴明淮道:“为何无用……”
不待他说完,祝筠便道:“裴兄,你怎地变呆了?洪捕头说得十分清楚了,她对姜优没有用处!她不是处女之身!”
裴明淮“啊”了一声,却是十分诧异。祝筠又笑道:“洪捕头实在精明,令仵作验姜家庄众人尸首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再以活尸作祟之名急急烧掉,便无人再会查知真相。今晚,你们是不是来取姜家的那些财物的?”
洪响哈哈一笑,大声道:“不是!如今金银财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来,就是打算把姜家这鬼魅之地给一把火烧掉的!”
裴明淮望定他,慢慢道:“我实在不明白,以姜优的武功,你是怎么杀了她的?”
祝筠苦笑道:“以洪响的武功,如何杀得了姜优!除非是她自己已萌了死志……”
洪响沉默多时,道:“是么?”
祝筠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哪怕姜优相信你对她一片痴心,你要对她下手,哪怕你就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以如愿。”
洪响喃喃道:“是啊,那晚,陪裴公子到了嫣红阁,我又悄悄上了山,进了鬼王洞府。我知道她上了山必定会练功……我在她身后,挥起了我的刀……她背对我,仍然望着那些花……那些优昙钵罗……一动都没有动……我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一缕缕的头发……我在心里狂喊,阿蓉,阿蓉,我替你报仇,我这就替你报仇……可是,这一刀,我却怎么都砍不下去。这时候,她却说话了。她说,洪大哥,你来了。我等你多时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本来认定她这时候必是在练功,我才有机可乘,没料到,她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样……我当时只想,这回是完了,我不能替阿蓉报仇了……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她说……姜优只后悔一件事,昔日阿蓉……唉,再说已无益处,她已死了……听她提到阿蓉,我眼前一黑,刀已经挥了出去……”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却让祝筠和裴明淮都盯住他不放,同时一股寒意升了上来。
祝筠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洪响会知道姜优的事?当时,洪响并不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白水村已经成了野狗的天下了。姚碧竟狠毒如斯,为了灭口,拿一村子的人命不当命!”
洪响道:“你如今想通了?”
祝筠点头道:“平日里来嫣红阁听琴之人,还有一个人。”
裴明淮道:“池清波?”
一声长笑,有人自花树之中缓缓走来,只见树身颤动,花落如雨,池清波一身便服,含笑而立。他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裴公子,不愧是裴太师之子。下官自以为算无余子,却被你看破,心服口服。”
裴明淮道:“我只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死在姜优手下的第一个女子,是我女儿。战乱之中,我与妻女失散,找了她们多年。”池清波淡淡道,“我知道我妻子已经过世,很是伤心,但机缘巧合,终于见到了我女儿。”
他面上突然又现出微笑,十分温和,“她生得与她母亲一个模样,我一眼便认出她了。……她流落到此地,在姜家当婢女,姜姑娘待她很是不错,这我看得出来,也放下了心。那时候,我立刻就要去另一个地方当县令,可那处叛乱不断,实在是不太平,她留在姜家庄更好些。”
他脸上神色忽然变得狰狞之极,“可是,待我再回来之时,她已经死了,连坟墓都没见到!姜家人说她染病暴毙,但这说辞,我哪里相信?那时候,鬼嫁娘之事,已有了些年了……”
祝筠叹道:“她是遭了姜优的毒手。姜优那时想必是惊惶之极,是以杀了身边的婢女,以她的精血为药饵,方得活命。第二年……是阿蓉?”
洪响冷笑道:“阿蓉发现了姜优杀婢女的事——她服侍姜优日久,姜优练功的事,并不瞒她。在洞府里面,阿蓉发现了那具女尸!阿蓉惊吓不已,跑回了家,告诉了家人,却累得白水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洪响好酒,有一次我听了他的醉话,慢慢想通。”池清波道,“这个计划,我已想了多年,又有洪响帮助,自认破绽甚少。”
祝筠道:“那卓子青呢?”
裴明淮望了一眼卓子青,迟疑道:“她说她来这里投亲,难道……”
池清波点头道:“不错,她是我表妹!姜家庄我等都不敢擅入,子青若要与我等商议,便在夜里偷偷到嫣红阁来!若非确有必要,洪响也不敢妄入姜家庄!洪响在你面前提在嫣红阁见过子青,也是因为子青反正‘已死’,不妨对你胡说八道一番,引你误入歧途,不至于早早疑上我等。”
裴明淮皱眉道:“既然如此,卓子玉是谁杀的?你们是亲戚,定然不会杀卓子玉吧?”
池清波长叹一声,道:“若非姜优,便是姚碧!子青一直瞒着她弟弟,怕姜家疑心,又不敢让子玉先行离开。我们不该瞒着他,他偷偷跟着姜优上山,千不该万不该,发现了姜优洞府里面的女尸……他终于想明白了,当年是谁杀了自己的娘……”
洪响道:“姜优不屑用毒,定是姚碧下的手。”
池清波道:“有何区别?”
洪响大笑,笑声震耳,厉声道:“没有!”
裴明淮此时,却记起那晚卓子玉出现在塔内,之后姚碧与姜优的说话。看起来,姚碧在那时便起了杀心,虽然当时被姜优喝止。正如祝筠所言,哪怕卓子玉未曾发现洞内的女尸,恐怕也一般的难逃厄运。
卓子青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裴明淮都看得有些痴了。哪怕她一眼已失,仍旧清极美极。
“子玉自小有病,我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但他……他就这样死了……我这个做姊姊的,对不住他……就只能陪着他,一路下黄泉吧……”
卓子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血染白衣,雪白脸庞也泛出青黑之色。她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倒地。
“裴公子,我一世薄命,只余一幼弟,却因子青之故,惨遭毒手。求公子将我姊弟二人葬在母亲身边。子青即便身入黄泉,也谢公子大恩。”
裴明淮心中一酸,低声道:“遵命。”
卓子青一笑,脸缓缓侧向一旁。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空读十年佛经,抄经无数,仍无法消心中之恨……唉……我终不能悟……”声音渐细,终不可闻。只余满树芙蓉,落英纷纷散于她身上,宛如花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