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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洪响放声狂笑,犹如狼嚎。“好,好,好,她都能这般痛快,我又如何不能!”随手挥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便随他一颗头颅飞出,尽数喷到卓子青衣衫之上。只听他的吼叫声,尚未断绝。

“阿蓉惨死你手下,我却痴恋于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

鲜血四溅,裴明淮与祝筠都扭过头去,不忍正视。

裴明淮低声道:“他那一刀,如何能杀了姜优?他知道自己武功跟姜优天差地远,认定自己那一刀未到,早已命丧姜优手下。但……姜优……她……她竟然就让他那一刀砍了下去?”

祝筠默然片刻,方道:“姜优虽无自决之意,却恐怕也无续命之愿了。我一直在想,姜优要上山也罢了,为何要穿新娘衣裳上山?鬼王喜贴是卓子青等人发的,她自然知道是假的,又为何要坐喜轿去凤仪山?”

裴明淮道:“为何?”

祝筠道:“我又怎会知道?……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哪怕她容颜不改,那个曾与她琴瑟和谐的人也再无法相见了。她美若天仙,又武功高强,这等女子,自然是要什么便是什么了,任性无情到妄顾他人性命,连自己丈夫也能抛之脑后。我就不信,姜优这几十年,不管她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哪怕夜夜笙歌,她又真能快活了?”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只怔怔无言。祝筠又道:“她要你陪她上山,便是找你做个见证,从此姜优便会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了。自决当然不是星霜仙子的作风,但若能一死,岂不更痛快?”

池清波对他二人对答,恍如未闻,面色如常,淡淡而笑道:“黄泉路上,有人结伴倒也未尝不好。下官十数年前,痛失妻女,悔之莫及。功名富贵又如何?只盼有一日骨肉相聚,此之极幸也。然我女惨亡,我亦心如死灰,今生今世,除仇恨之外,再无念想。诚如子青所言,纵阅尽天下佛经,抄经至指尖生茧,恨犹未绝。我等亦连累无辜,心有戚戚,姜家被灭族,我等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得不为之。下官知道裴公子终有一日能窥破真相,并无意抵赖。事事皆出我等之手,洪响杀姜优,乃天经地义,她貌似仙子实如厉鬼,此一方土地被她以鬼王之名搅得腥风血雨,罪无可恕,他是为民除害。若裴公子不察真情,我等也自会了断,只是真相将永远不得人知,我等怕也无法留个清名。池某也有私心,不愿身后留下恶名,裴公子有宽仁之念,恻隐之心,还望公子成全。姜家财物,我等决无丝毫染指之意,如何处理,全凭公子,只请公子多加照拂那些死于姜优之手的女子亲眷。”

祝筠转头去看裴明淮,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好,我答应你。你死后,自当嘉励,洪响是殉职,也是一般。”

池清波双膝跪地,朝裴明淮磕首道:“多谢裴公子。拙妻爱女已于九泉下等候下官良久,下官已急不可待,本待将姜家付之一炬后再赴黄泉,如今下官已等不及了,请裴公子恕池某不恭之罪,容下官先走一步了。”

说完此话,池清波一声轻哼,人已朝一侧倒了下去。祝筠看时,他嘴角一缕黑血,面色发黑,但脸容平静安详之极。

祝筠眼中颇有不忍之意,裴明淮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九宫会中,都是无情之人呢。”

“……我们又何苦揭破?”祝筠低喟道,“其实这个真相,原也不必我们揭破,是不是?”

“我想是。”裴明淮道,“心愿已了,虽死无怨。就算我不揭穿他们,他们也会自绝,世间空留一段谜案罢了。”

祝筠叹道:“洪响看似粗人,心思却精细如斯。唉……他心爱女子被杀,他却恋上仇人,这……”

裴明淮涩然道:“情之一字,谁能作主?我亦觉着被姜优迷惑,洪响被她摄了心魄,也不足为奇。我记得当日姜优上山之际,神情便甚是怪异,也许她已有所感吧?洪响那一刻脸上凄伤,犹豫不决,都不是作假……虽知她便是鬼王,作恶多端,但看她容颜无玷,实不愿信她是两手沾满鲜血之人……”

他缓步走至竹桥上,只听竹桥嘎吱作响,意甚凄凉。

“祝兄,想必你已经在星霜仙子的洞府之中,找到了你要的东西吧?机关消息之术,你是大行家,你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罢?”

祝筠笑道:“不错,是找到了。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裴明淮道:“自然想。”

祝筠道:“她的兵器。”

裴明淮缓缓道:“星霜仙子说过,她已经不用剑了。也就是说,她以前是用剑的。你找到的,就是她的剑?”

祝筠笑道:“正是。孔周三剑,神乎其器!”

裴明淮道:“你就光嘴说,也不拿出来给我看看,还怕我要你的不成!”

祝筠只当没听到,又道:“说来有趣,原来御寇诀的心法,她还真留下来了。这本是道家的至高法门,道家从来便讲究延年益寿,御寇诀乃是上上等的心法,她的驻颜之术全来自于此,江湖上传说练成御寇诀容貌不变,竟是真的。”

裴明淮道:“你也想练?”

祝筠摇头道:“岁月变迭,容颜老去,乃是常情。若定要反其道而行之,违乎天命,必不得善终。姜优的教训,还不够么?”

裴明淮叹道:“此言有理。”

二人一时沉默无言,忽听一把苍老声音,呵呵冷笑。裴明淮与祝筠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花树深处,又转了一个人出来。祝筠禁不住冷笑道:“裴兄,这姜家庄真像是在变戏法,来了一个,又是一个。”

裴明淮笑道:“秦老伯,我以为你已跟邓豪一般,死在洪响手下了,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啊。”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秦苦嘿嘿笑道,“你们果然未负我所望,将那几人都给逼死了。大好,大好,省了老夫一番手脚。”

祝筠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秦苦冷笑道:“你二人都是极聪明之人,又岂会想不到?”

祝筠朝裴明淮瞅了一眼,道:“你想杀我也罢了,你敢杀他,也未免胆子太大了。”

秦苦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可知老夫是什么人?”

裴明淮道:“什么?”

秦苦傲然道:“我不是人,是鬼!”

祝筠眼神一变,道:“你是‘天鬼’的人?”

秦苦道:“正是!”

裴明淮淡淡道:“‘天鬼’自命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真好大的口气!”

祝筠道:“天鬼中人,为何在此?”

秦苦不答,目光却落到了那花瓶中的白花之上。

“裴公子于佛理甚是精通,又岂不知晓,优昙钵罗是世间本无之花呢?不过是佛经所云幻梦空花罢了。想来二位也见到那花的异象了吧?”

裴明淮点头道:“见到了。秦老伯是名医圣手,还请赐教。”

“那是一种剧毒之虫的虫卵。”秦苦道,“那虫名‘丽蛉’,会得分泌粘液,细细如丝,悬挂其卵。远远看来,便如那传闻中三千年一现的祥瑞之花,真真好笑……”

裴明淮道:“但姜家的那种花树,绝非虫卵。我亲眼所见,确实是花。”

秦苦一笑,道:“此花毒性极烈,却又能蛊惑这种毒性极烈之虫,拼死也要爬过去。一夜之后,便死在那处,但它的毒性却留在了毒花之中,而此毒又可入药。常人服了,自当暴死,但对于某些人……像姜优,却是救命的良药,为此她远赴凉国,方求得此花。”

裴明淮沉默半晌,方道:“秦老伯对星霜仙子看来知之甚详哪。”

秦苦笑道:“姜优的药,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祝筠奇道:“天鬼如何要助姜优?”

“此节便不为外人道知了,我言尽于此!”秦苦叹道,“一声令下,却苦了老夫,在这里捱了多少年!”

裴明淮淡淡地道:“看来天鬼中人,也并非尽遵天道啊。阁下就不怕鬼神之罚么?”

秦苦沉下了脸,道:“我怕什么?我一直都是奉天鬼之令在此的啊!”

祝筠笑道:“你与姜家兄弟乃是一丘之貉,这些年来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不知从何处得知卓子青这三人密谋……是不是在嫣红阁偷听到的?我记得,你也是常客哪。你虽不得其详,却在静观其变。姜家可是积蓄多年,丰厚得很,那塔底的金子宝贝,如今也是无主了,想必你垂涎已久了吧?也能弥补你在此处捱了多年的辛苦?”

秦苦笑道:“不错,不错,这位祝公子实在聪明。我知道他们就要下手,早早地躲了开去。不过,难道二位如今就没觉着毒气攻心?那花瓶和珍珠之上,我早已涂了剧毒。我就猜,你们见到吕玲珑的东西,定会上前查看!”

“若我不知,恐怕真会中毒。”祝筠笑道,“可是若我有了防备,你又怎会毒到我?”他双手一分,月华下只见他手上泛着淡青之色,竟如戴了一副水晶的手套一般。秦苦脱口而出:“水精纨!”

裴明淮冷冷道:“姜家一案,惹出多少鬼怪,令人齿冷。”

秦苦已面无人色,步步后退。裴明淮只听身边祝筠一声低笑,道:“裴兄,让与我罢。”

裴明淮只觉青影一晃,一柄极薄的利刃,已自秦苦的左眼眶内透了出来。那正是祝筠竹箫里所藏之刃,他竹箫被裴明淮断去,但箫中刃尚可用。只是这刀刃极薄极轻,竟能自人脑后穿入,面门透出,这份手劲着实惊人。

秦苦眼中黑血涌出,喉咙里发出格格之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便颓然倒下。裴明淮这才知道原来祝筠的箫刃之中是喂了剧毒的,回思方才水阁前那一次交手,不由有几分心悸。

“好快的剑,好毒的招数。”

祝筠回头,人皮面具下不见他面容,但裴明淮仍可看出他眼里嘲弄之意。“九宫会中人原本便手段毒辣,何况我只是杀一个阴毒小人罢了,裴兄又何苦跟我过不去?就算我不动手,天鬼也必不容他。”

裴明淮叹道:“我只是想留个活口罢了。”

祝筠笑道:“裴兄又不须向人邀功,留不留活口,有何区别?在下却有些不明白,天鬼的手,为何会伸到这里来?这‘天鬼’,自称乃顺天志者,向来是与朝廷为死敌的,裴兄可得多加小心在意了。”

裴明淮道:“多谢提醒。”

祝筠一笑,朝裴明淮拱手道:“在下这就告辞了。”

裴明淮道:“下次再见面时,就不能以真面目见我?说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祝筠不是你真名吧?”

祝筠无奈一笑,道:“裴兄,不是我不愿以真面目相对,是九宫会的规矩所限。至于我的名字……叫什么名字有又有什么打紧?你认得我就是我,那不就行了。”

裴明淮道:“那你得一辈子戴面具或是易容,不见天日?也得一辈子无名无姓,无情无爱?”

祝筠涩然一笑,道:“何必讽我?这样你便觉得好受了?”

裴明淮也觉着后悔,正想赔礼,祝筠一声清啸,人已飘出数丈之外。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朗如碎玉之声。“裴兄,后会有期,只盼下次见面时,所叙者唯清风朗月,闲草落花,而非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裴明淮独自立于水阁竹桥之上,水影映月,水声泠泠,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独余自己一人而已。

洪响的头颅仍立于他面前,双目圆张,脸上依稀可见一抹笑意。

裴明淮又忆起初见姜优之时,她手拈青白之花,容颜清丽,巧笑嫣然,竟似连星辉月华也在她面前失了色。

裴明淮弯下腰,将洪响双目轻轻抹上。唯有洪响,死时仍圆睁双目,卓子青和池清波,都死得极之安详宁静。

情之一字,如火焚于身,无可奈何。痴恋恨极之人,想来便如冰火两重天,时时刻刻煎熬于心,唯有一醉以暂解。

醉了醒来仍是无解,只能以死相偿。

裴明淮喃喃道:“姜优临死之前,自然是想明白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怨你罢?”忽听到身后有轻微声响,也不回头,道:“来了?”

只听有人低声道:“公子,麒麟官已至,别的事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裴明淮嗯了一声,只见身畔芙蓉如雪,将那花冢堆得越来越高,几不见卓子青身影。

本章知识点

麒麟官:这个史载极少,《魏书提了一笔:永兴元年409年十一月,设置麒麟官四十人,宿值殿省,如同常侍、侍郎。这是明元帝时代的事,大概就是禁卫武官。文成帝时候应该已经没这个称呼了,因为在非常重要的文成帝《南巡碑上,有大量《魏书未录的禁卫武官官职,都没有这个。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麒麟官是被魏收汉化过的官名,原义可能类似“斛洛真”《南齐书称“胡洛真”,可能是皇帝出巡的仪仗队官员这个形式。北魏在孝文改制之前,官职情况相当混乱,就四个字:随心所欲。想增就增,想减就减,想改就改,没个章法。以至于研究起来都困难,史料极度匮乏,文成帝《南巡碑出土填补了不少空白。

第四部 朝天阙

简介

裴明淮应河东汾脽坞宗主薛无忧和其妹无双之邀,前往益州朝天峡。多年以前,江湖众侠齐攻朝天峡,灭了当日名头最盛的九宫会。但事隔二十年,九宫会重现江湖,当年在决战中幸免于难的众侠士又齐聚朝天峡,为的却是一直不曾在总坛天心殿发现的藏宝及神功心法“御寇诀”。 天心殿中有一幅极精美极细致的十八层地狱画,众侠士一个个暴死,其死状便如画中地狱情状。众人惊惧之余,皆疑心持有九宫会镇教之宝——孔周三剑之一的承影剑的祝青宁便是那个杀手。传说得孔周三剑,便能得王莽黄金和象征华夏正统的“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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