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曜对他后一句话只当不闻,只问道:“他夫人跟孩子呢?”
裴明淮道:“我到的时候,他二人已服毒自尽了。”
慕容白曜重重一拳捶在墙上,只见鲜血迸溅。裴明淮只当不见,又问道:“将军,时候无多,你大限本来已到,苏连带着旨意就在外面。我再问你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慕容白曜缓缓转头,目光停留在裴明淮的佩剑上。“……皇上把那柄宫里珍藏的剑赐给你了?可否借我一观?”
裴明淮解了剑,连同剑鞘一同递了过去。慕容白曜拔剑,那剑身浑如白雪,火把之光摇晃不定,映得他的脸也是青白一片,浑如厉鬼。
慕容白曜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只闻龙吟之声,良久不绝。他惨然一笑,道:“赤霄,好剑,果然好剑!我只恨,恨我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回转剑身,在颈侧一拉,裴明淮眼见血光四溅,转过了头去。忽听慕容白曜哑声道:“交给公主……”
裴明淮回头见慕容白曜一手紧握,手中却有一物,取出一看,怔了一怔。只听脚步声响,走过来的却是苏连。苏连还没走近,大约闻到了血腥味,便问道:“他死了?”
“除了死,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裴明淮道。苏连俯身取了裴明淮的剑,双手呈给裴明淮,道,“公子收回去吧。此剑不愧是宝剑,任杀了多少人,也不见染血,还是一般的洁白如初。这样也罢,公子也不必担什么干系,也不至于愧对死了的人。只是我劝公子,以后再莫动恻隐之心,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淡淡地道:“人既已死,别的事,你就按例办罢。”
苏连道:“可要厚葬?”
“人都死了,厚不厚葬,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座坟,一堆黄土罢了。”裴明淮道,“别弄得太显眼,于你也没什么好处。我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来找我罢。”
苏连道:“公子要回府了?”
裴明淮道:“也有阵子没回家了。”
苏连道:“是,公子自便,此间自有苏连料理。”
裴明淮回过身,朝慕容白曜的尸身,深深一揖。“有朝一日,明淮必当设法替将军平冤,还将军一个公道。”
裴霖正在书房之中,听说裴明淮回来,放下了笔。裴明淮走了进去,笑道:“爹爹,我回来了,也没人理会,你也不张罗替我接风洗尘。”
“你都不说一声,悄没声息地便跑回来了,我怎么知道你这时候回来!”裴霖拉着裴明淮左看右看,笑道,“又晒黑了些。这一路上还好吧?公主可盼着你回来,日日夜夜地都等你消息呢。”
裴明淮道:“今儿太晚了,不好去打扰她,明天我自去看她。”
裴霖见裴明淮面上虽在笑,但眉宇之间,颇有忧色,便道:“淮儿,你坐下来。有什么事,不能跟爹爹说的?”
“不是不能,我就是想跟爹爹好好谈谈。有些话,我想问爹爹。”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想必发生的事,爹爹已经知道了。”
裴霖坐回到了书案后面,伸手磨墨,口里道:“知道。沈太傅过世,我也甚是伤感,已经派人去吊唁了。”
“爹爹不必避重就轻。”裴明淮道,“你我父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刚从天牢回来,苏连领旨赐死慕容白曜,人已经死了。一代名将,也就这个下场。再想想崔浩,年近古稀还被诛杀,死得那般难看,我真是不寒而栗。”
裴霖道:“你想对为父说什么,不妨直言。就是你说的,我们有什么不可说的?”
裴明淮解了腰上佩剑,放在案上。“慕容白曜是用我这柄剑自刎的。我不得不想,爹爹,皇上究竟是为什么赐我这柄赤霄?这剑的名声,人尽皆知,我每次看着都怕,怕有一日成为我裴家的催命符。”
裴霖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皇上是在害你?淮儿,你多虑了。”
“皇上是信誓旦旦,可是皇上的话,又能信多少?”裴明淮道,“我反正是不信的。昔年先帝对崔浩可谓恩宠无极,最后说杀便也杀了,哪里顾念甚么情份。皇上是疼我,但这般万千恩宠在一身,连太子都忌惮我三分,我实在不知道,最后我裴家的下场,又会是怎么样!”
裴霖大怒,将手里的玉石镇纸摔开了,砸得粉碎。他指着裴明淮,道:“你……你给我跪下!”
裴明淮跪了下来,道:“爹爹,我说的是实,你难道心里不明白?”
裴霖只气得脸上变色,道:“那你想怎么样?难不成是想造反?!”
裴明淮跪在他面前,并不说话。裴霖喝道:“回答我的话!”
“若是真的逼到那份上,那也说不得了。”裴明淮道,“为值得的东西死也罢了,若是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棋子,我不服,也决不认这个命!”
裴霖怒极,一耳光往裴明淮脸上扇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让,捱了裴霖这一耳光,只笑道:“上回在宫里,母亲就气得要打我,皇上拦住了。没想到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捱了,还是爹爹打的。”
“爹,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裴琇冲了起来,把裴明淮拉了起来,道,“三弟,没事吧?”
裴明淮道:“哪里有这么不经打。二哥,刚才你在外面,我跟爹爹说的,你听到了?”
裴琇默然片刻,道:“三弟,你想得太多了。”
裴霖坐回了椅中,半日,道:“没打疼你吧?”
裴明淮笑道:“捱爹爹打,打死我也不会抱怨一句。”
“一回来,嘴就贫了。”裴琇道,“好了,你别跟爹说些有的没的了,惹他生气。你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
“歇倒不必歇,二哥,找大哥一起喝酒吧,就当替我接风洗尘了。叫华英把酒菜摆在水榭里面,今儿十五,正好赏月。”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惹爹爹生气了,爹爹早些安歇吧。”
他跟裴琇一同走到门口,只听裴霖叫了他一声。“淮儿。”
裴明淮回身道:“爹爹还有何吩咐?”
裴霖却似又有甚么话难以启齿,半日方缓缓地道:“淮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你实在不必疑那么多。你……”
他顿了半日,后面的话,却又似说不出口来。终于挥了挥手,道,“去吧,跟你哥哥喝你们的酒去吧!”
裴明淮望了裴霖,道:“爹爹,淮儿并不曾有什么他心,只求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爹爹的心愿我知道,两位兄长的心愿我也知道,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心愿得偿。除此之外,我并无他念,不管我做什么,也是只求自保。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若有人要动我们裴家,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裴霖回答,转身便走。裴霖看着他的背影,最终是一声长叹。
花园里面风清月白,水榭里面设了一席,就裴家三兄弟在。裴明淮看了一眼一直在他身边不肯走的华英,笑道:“华英,你别待在这了,回去歇息吧,这东西不都上来了么,酒留够就是了。”
华英一扭身,嗔道:“少爷,我好一阵没见你了,你又要赶我走。”
裴明淮微笑道:“不是赶你,是我跟两位兄长有些事要说。”
华英道:“啊,几位少爷有事要说啊,那我回房了。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呢,原来有正事,早说嘛,早说我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裴峻笑道:“都是三弟宠你,宠得跟我们都没大没小的了。”
华英吐了吐舌头,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眼中满是依恋之意。“三少爷,我一会给你送点心去,好不好?”
裴明淮笑道:“我们兄弟不知道喝到几时,你快睡去。我如果饿了,再叫你,成不?”
华英听他如此说,只得点了点头,一步三摇地走开了。裴峻一面饮酒,一面笑道:“华英丫头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一天问我们几回,都被她问烦了。你出门要不带着她去,丫头也聪明伶俐,也有个照应。”
裴明淮失笑道:“带她?大哥真是说笑了。真带她出去,还不知道谁侍候谁呢!”望着手中酒杯,道,“世道险恶,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总能平平安安的。”
裴琇道:“今日你已经不知说了几回平平安安了。”
裴明淮已喝得略有醉意,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平平安安终了此生,难道不是最难得的?”
裴琇与裴峻都不言语,只是都端了酒杯,一饮而尽。裴明淮笑道:“咱们把爹爹也请来,一家人好久不曾这么在一起了,喝上一宵也无妨。”
裴琇叹了口气,道:“三弟,你方才所说的话,是真心话么?”
裴明淮道:“二哥指的是方才在爹爹书房里面,惹他生气的话?是,当着二位兄长,我就直说,那是真心话。凭什么要作他人的垫脚石?慕容将军临死前说,只恨不曾死在战场之上。我想长孙浩和长孙一涵也是一样吧?以为自己是在做对的事,为此牺牲了性命也没后悔,其实根本就是他人所利用的工具,死都不得其所。白死也罢了,反倒是为些最不值得的人和事做嫁衣裳。这棋子,我绝对不做,谁也别招惹我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朝远处花林望了一眼,华英并不曾走远,在那里徘徊。裴明淮低声道:“若我们出事,一命相抵倒也无所谓,可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像华英,一样得陪着我们死,或是为奴为婢,受尽苦楚。我是见得太多了,这样的命,我决不认。”
忽听华英叫了声:“老爷,您怎么也来啦?”
见是父亲来了,三人都站了起来。裴明淮赔笑道:“爹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你们三兄弟在园子里面饮酒赏月,我想了一想,不凑这个趣那才是没意思了。”裴霖坐了下来,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今天晚上,好好地聚一聚。英儿!去把我那坛河东送来的白堕给拿来。”
裴明淮喜道:“爹爹,你有好酒还藏着不肯拿出来!”
“什么好东西少了你的?”裴霖笑道,“你这孩子,是被我们给惯坏啦。明儿个去见公主,不许像在家里这么乱说话,知道么?”
裴明淮道:“爹爹还不放心我,特地来叮嘱?哼,也太信不过你儿子了。母亲她从不计较这些礼节,偏您还那么小心翼翼的。”
裴霖道:“我备了些东西,你也一起替我送去,再替我问公主的安。”
裴明淮道:“爹爹这是要唱相敬如宾吗?夫妻之间,哪来那么多客套。我看姑姑跟我母亲,都没那么多客气话。”
裴霖一笑,道:“她素来最宠你姑姑,自然不拘礼了。她现在一心礼佛,我又何必打扰她去,有你尽心不就是了。”
华英捧来了一坛酒,笑道:“老爷知道你喜欢,特地留着的。三少爷真是,就知道跟老爷贫嘴。”
“你也莫贫嘴了,自己睡你的去。”裴琇微笑道,“别在旁边走来走去了,不用你了,听到了么?”
华英把嘴一嘟,道:“好啦!知道啦,我走就是。好不容易三少爷回来,想多待一会,一个个地都要赶我走!”
待华英走开,四人一时无言。裴明淮见水榭外面花影凌乱,风一吹便细细碎碎地散掉了,水中的月影也摇摇晃晃。
裴霖打破了沉默,笑道:“今天晚上,就依淮儿的,一醉方休。”
裴明淮道:“就凭爹爹你拿出来的这坛酒?”
裴霖大笑,道:“好,好,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就是。”又道,“只是明日我可就不好过了,皇上如今可恼得很,我还得去办那桩事呢!”
裴明淮道:“御医李谅?”
“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裴霖凝视着自己的酒杯,说道,“如今是上下震动,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竟敢谋害……”
裴琇道:“现在看来,先帝原来的御医阴光,想必也是姓李的唆使先帝杀的。阴光死之前,先帝虽然服食寒食散,但也无甚大碍。”
“想必是。”裴明淮道,“这一回,恐怕整个皇宫都得好好地洗一洗了。除了御医,还不知道牵连进多少呢!哦对了,有个姑娘想对我下毒,我问她原因,说是昔年我母亲灭了她族。我把她带回京了,让母亲自己处置罢。那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擅加决断。”
裴霖哦了一声,道:“有这事?嗯,你做得不错,让她自己处置最好。”
裴明淮道:“爹爹,那件事,你可知道首尾?”
“你问公主去。”裴霖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尽说这些陈年旧事,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爹爹说得是,我先敬爹爹一杯。”
裴峻微笑道:“你可别把咱们爹灌得太醉了,明日去见皇上,还没睡醒,说些醉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裴明淮道:“只要皇上觉得好,哪怕是说胡话,也没什么大碍。”说着举杯对月,道,“这一杯,就当是祭慕容将军泉下之灵了。”
四人一时无话,只都将杯里的酒,倒在地上。
唯见水波荡漾,月影悠悠。
裴明淮昏昏沉沉地睁眼,却是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他推开窗,看水里的月影,一瓣瓣白色花瓣落在水里,荡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裴明淮怔怔望着水花,低声道:“徐无归那样的人,我心里是佩服的,但我怕是做不到他那般。若敢对我裴家下手,不论是谁,我都不容。什么道,什么义,我一概顾不了,就是吴震说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少爷,你醒啦?”华英悄悄地走了进来,道,“我下厨给你弄早饭去,好不好?”
裴明淮道:“不必。”他起身道,“华英,我要走了,你好好陪着爹爹,别惹他老人家恼,知道么?”
华英听他说马上要走,脸上失望之情,溢于颜色。“你晚上才回来,这就又要走?……虽说有麒麟官随侍,终究……终究是让人不放心的。你还是带我一道吧?”
裴明淮微笑,轻轻抚她头发。“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你还是留在家里的好。”见华英嘴唇一动,又道,“有一天,华英,等样样事都安顿好了,我也就不必东奔西跑了。到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在一处,可好?”
华英强笑,眼泪却在眼眶里面打转。“一家子骨肉,却是聚少离多,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富贵荣宠,又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低声道:“不急,华英。”又笑道,“下次回来,听你的琴练得如何了。”
“少爷,你走吧,我就在这里弹一曲,是你上次教我的,也当是送送你。”华英笑着道。裴明淮不忍拂逆其意,道,“好。”
他一直走到院外,仍能听到华英的琴音,似断若续,飘了过来。
《玄默。
第七部 锁龙魂
简介
北魏文帝年间,乱世未艾,坞壁林立,朝廷不得不暂以宗主督护制抚众坞主,九宫会由此悄然而生,隐而不发。又有自名“天鬼”的神秘组织,取墨家以鬼神之名代天地赏罚之义,与朝廷为死敌。裴明淮乃皇室贵胄,受皇命微服巡查,怪事频发!象征天授神权的“九鼎”和新朝黄金,传说便在锁龙峡深处的桃源,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