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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侯府

郁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郁濯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郁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郁鸿应了声,郁濯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郁濯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他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低声说:“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郁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郁濯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郁濯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郁濯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郁濯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郁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郁濯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郁濯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郁涟和他儿时常来玩闹的地方,那时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郁珏出身微末,却助刚登基不久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郁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郁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郁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郁濯。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郁濯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虬枝,郁濯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垂首间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里,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郁濯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郁濯这才转身离开。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郁濯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佻达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郁濯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郁濯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郁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郁濯痴痴注目。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郁濯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郁濯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靴头。

郁濯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郁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郁濯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郁濯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郁濯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郁鸿的声音:“阿濯阿濯!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郁濯没回头,他背对着郁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郁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郁濯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触到它,带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感,心头遽然而起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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