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萧墙起 “紫荆……夫人?” 苏夜幽对着自己手里的抹布一阵发愣。她从嫣语那把‘宫人’手则给背得一字不差,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敢耽搁宝贵的时光。这下倒好了啊,昨个夜里撞见的女子给她的上司塞了细软,叫她的活计不用干了全部取消,让她贴身服侍。 怎么不问问她的意见? “我不去。” 红棉看到她这样不如意的反应,趁她不注意抢走她手里的破烂脏布条,恼怒得掷在地面上:“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样出头的活儿别人可都是争着抢着干的,保不齐哪一天就能熬出头了!你这新来的到这里才一天功夫就虏获夫人芳心明明是晚上睡觉闭着眼都能笑醒的事儿,怎么到了你这推三阻四的?” 苏夜幽立场很坚定,捡起抹布继续擦完那一块墙壁:“我不去。” 她对着墙壁哈了一口气,表现得非常淡定的又从头开始擦了一遍墙壁:“如果你羡慕的话,那你去吧。反正,我不去。” 红棉望着她,目光火辣辣的:“要是选我去,我义不容辞啊!但是夫人没看中我偏偏就选上了你这么一货,我能怎么办?” 苏夜幽挨不住了,嚷嚷着说揭了老底:“我连梳头都不会!看看,你看看!这发髻,还是昨个没拆下来今天清晨起来理理继续用的!” 红棉噎语,凑近一观发髻果然是凌乱的。她嘟囔着说:“你还真行。” 她这番言语十分真,是太大的大实话。紫荆夫人究竟看中她身上的什么,她连自己都顾不好还要她去伺候别人是异想天开。 “不对,那这我不管。我得拉上你去,这样我的任务才算是完成。” 尽管她为自己开脱下了个套,怎样拼死挣扎又与她有何关联?她只管把人带到,后来的处置没她什么事。 红棉拉过苏夜幽,苏夜幽这时还在迷茫之际被她拉过去没有直接反抗的本能,被她一路拖着走:“不是说了吗?我不去……” “这,由不得你。” 任她如何撒泼打滚红棉充耳不闻,苏夜幽挖空的肚子的墨水也没派上什么用途。这一遭,她是走定了。 苏夜幽看到紫荆夫人的时候,她正在悠哉悠哉的亨茶。 “来了?” 她有点佩服这个女人,身在冷宫还有心思去亨茶也不想想该怎样离开这鬼地方讨得皇帝开心,她的脾气,难以揣摩。 红棉福身:“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 紫荆夫人将炉火熄灭,杯中撒上茶粉。她白玉青葱的五指穿过瓷炉弯,深浅对比是把目光牢牢得刻在她的手指上:“你下去吧。” 红棉再次福了一次身,“红棉告退。” 红棉拉上门,屋里剩下她和紫荆夫人。苏夜幽刚刚想开口,紫荆夫人抢先一步对她讲道:“我知道,你不是宫里的人。” 这话里的玄机让她暗自捏汗一把,“这宫里的人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人之多,来来去去好似雨点。夫人怎会单单留意我?” 紫荆夫人沉声娇笑,这一举动叫她彻底慌了神。听她说着:“听你说话的口气,处处谨慎但根本盖不住你原来的性格。可昨夜那番谈论,你让我知道,你不是宫里的人。” 已经汗流浃背,她故作镇定请命:“奴婢昨夜,没说什么话……” 紫荆夫人把茶置在红唇边,“肆无忌惮的性格,是该属于少年时期的真性情。而宫里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处处提防。这般的性格胡来早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埋没了,你、露馅了。” 苏夜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瞒不住了,我确实不是宫里的人。” 要是她一直死咬着不放,怕是紫荆夫人会误会什么。把她当刺客抓了的话或者又把她当成别的什么的,误会更深。 所以,她只好对不起那个人了咯。“掳掠奸淫偷一样没做过,也算不上什么坏人。”接着,她又补上一句。 紫荆夫人低声微微一笑,两处香腮难以掩饰不可遏止的欢悦:“倘若我逼问你的来历是我破了规矩对不起你了,既然你是从外来的。那么可否将外面的情形告知一二,我……”紫荆夫人敛起笑容,似记挂起什么重要繁重的事情眉头一皱:“十年,我没再走出这里。” 浓厚的愁绪抚过她的额间,细长的眉毛挨成弯弯的山隘。 “外头和这里,实际上相差无几。”苏夜幽的话,她让紫荆夫人对外界仅剩下的期待消失殆尽:“大秦的王,铁了心肠不爱他的子民。” 皇城临下江侧黑龙,长城枯骨埋路。普天之下,皆尽王土。 “最起码,待在这里用不着为生计劳路奔波而发愁。” 等她低头浅饮才发觉杯中已然成了凉茶,她反手一覆,杯中凉茶尽数倾泻:“茶凉了,待我换一盏来。”盏中又添新茶,喷溢芳香。 “王也是人,年轻的王已经渐渐变老。他,败给了岁月。” 紫荆夫人面色淡红似涂上一层粉红的脂粉,像是想起过往令她开心的岁月抿唇浅笑。静了片刻,她又问:“你今个儿多大了?” 苏夜幽想,怎么忽然关心起她年龄的事儿?嘴上却答:“十六。” 紫荆夫人神色变了变,垂首望间杯中茶面上的一张如画似的面容惆怅万分,“当年,我获陛下宠惜也是这个岁数。但,不曾为陛下诞过一男半女。若当初没出那档子事,我的儿女也如你一般大了。” 苏夜幽惊恐。 一般大? 那她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也不好在女性面前问啊。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服侍我。我的身边不缺仔细伺候我的奴仆,你要为我做的,便是在外打探一切有关陛下的消息。” 她握紧了小姑娘身上的弊病,她不乖乖顺从自是有她苦头吃的。 对她而言,她太嫩了。 “我也无需你每日日暮晚膳时分向我禀报,你只需要将宫人之间嚼牙的流言蜚语记录下来传递给我。成么?” 苏夜幽低思,她这算不算得上又被人坑了? “夫人,你故弄玄虚这么久,挖空心思下套等我跳进去。你找我来,仅仅只为了这事?你对我的期望,是不是有点大了?” “身份背景干净的人反倒坏了事,越是来历不清的人身份越是浑浊不清尚可成以大事为我所用。你便是最佳上乘的人选。” 袅袅间的茶水里,自己的心思如这漂浮的茶碎叶子遮出了一眼见底的杯底,算计久了,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想得是什么。 苏夜幽挑眉,心想自己身上的魅力是否真的引人瞩目?最初的疑惑已经截然殆尽,她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总得回报我吧?” 紫荆夫人眯拢着眼,水汽间遮盖住她一双眼眸间闪烁的光芒。 “唷,改变主意了?”她冷笑一声,“人性,也不过如此嘛。” 苏夜幽合拢双手向紫荆夫人拜了福礼,长袖挡住了她的神色:“夫人想错了,夜幽不是那样的人。纵然应下了夫人的要求,这报酬夜幽还未想好,等哪一天夜幽想好了,夫人再给也不迟。” “你就不怕,我变卦?” “呃……”她噎声,又拱首:“我观夫人,应不属不讲信用的人。在外头的长得好看的人,基本身上不会拥有市井之弊。” 她的话果然逗得紫荆夫人心花怒放,可也没能维持太久。她脸颊上转眼间没了飞扬的笑意,肃然而道:“这里是秦王宫,不是市井。” 苏夜幽见氛围忽的改变迅速,风过湖面也不过如此间。谈话硬生生被拉入深渊的边缘,若再往前一步即刻粉身碎骨险之又险。 她咽了咽口水,举袖讲说:“夫人绝色天下无双,脱离烟火之余理应不属人世,怎么又会染上恶俗之疾呢?信任夫人便是信任自己。” 这话说的她真想打自己一耳光,昧着良心把她一个可以当她妈的阿姨夸到天上去,她将军发现自己的心能装下的东西越来越多。 紫荆夫人是永远不会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翻天覆地,嘴上抹了蜜儿的甜到心坎里,但她却恶心的想吐。心间冒出一个名字,眼前迷迷迷糊糊的浮过一道婀娜的丽影来。她的指尖拂过茶盏的边沿,一略带尽完的水渍和茶垢:“要说世界真绝色,应是丽妃当之无愧。” 丽妃? 秦王宫里的传奇么? 不等她想明白,紫荆夫人暗笑连连几番,若有若无听起来有几分自讽的味道:“要是你再早生个十年,便知晓什么唤做是天下无双。” 话末,紫荆夫人来了个大喘气,笑声逐渐变得尖锐:“可惜,死了。” 苏夜幽以为会演出一场令人惋惜扼腕的美人薄命的戏码,她不敢抬起去观紫荆夫人的正脸,从仅有的声音里她意外的听出她这不是在悲鸣,而是那种大仇得报之后快感。 紫荆夫人和那什么丽妃,不会是死对头吧? “死了也罢,陛下也不尽然独宠她一人、一人啊,多大的荣耀?她偏偏弃之他人梦寐以求的荣耀,独爱一人、蠢,太蠢。” 她顿时觉得冷汗津津,外头明明艳阳高照她感到寒彻入骨。苏夜幽打了一个寒颤,女人的嫉妒心比这世间的任何东西还要可怕啊。 “丽妃已然故去,夫人也无需再为将亡之人闹心。能够笑着活下去的那一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夫人应该整顿心情,为自己打算。” “说得好!”紫荆夫人猛然置下茶盏触及案几发出巨大的响声,苏夜幽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抖了抖身上的雪白皮毛,心肝撞击不止。 “夫、夫人……跪,跪安。” 被丢进狼群里的小绵羊,纵然懵懂不知人事,总会隐隐觉得危险逼近自己将要被撕碎的危险。苏夜幽就是那只小绵羊,她现在要立刻决断出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方法,片刻都耽误不得。 紫荆夫人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行为举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来回游荡。淌着雾气的茶汤,渺渺茫茫的涟漪里人影缓缓消失。 “要走?”尖厉的笑语得到平息,平缓的语音上扬。 苏夜幽点头,安稳了自己动荡不定的心顿声:“外头还有活儿我要干的,不能在夫人这里留恋太久。不然,会惹人质疑啊。” 紫荆夫人没有立刻表现出自己的回答,她不急不慢地挽起袖口又重新拾起一只空的茶盏,给里面满上绿色的茶汤对着苏夜幽所在的方向高高举起,嗓音轻柔婉转:“饮茶么?” 苏夜幽汗颜又拜了一拜,退到门口:“不了,奴婢告退。” 门被合上,空旷的房屋里再次独独留下她一人。紫荆夫人侧过头思量,院子里那棵早起死去多时的水仙从枯叶里钻出了新芽。 紫荆夫人把手里的茶汤反手一掷,抛在院子里的草地上。 她从黑暗中辗转苏醒,一睁眼便看见那个声称是自己夫君的少年人了。她迷茫,心里很空,总想被什么东西填满,但根本找不到。 零零碎碎的记忆告诉她,她忘记了对她而言重要的事情。并不妨碍她遗忘掉自己的名字,白栖。聚散流沙,她同那个人,很亲密。 星魂则告诉她,她不认识那些人,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他述说了一个无比动听的故事想来取代她零散的记忆碎片,她心里特别的清楚,星魂说得那个故事。是假的,是虚构的,一点不属于她。 桔梗看不惯白栖那一副虚伪的天真无邪,越思虑越觉得倒了胃口,再细想是连午膳一连通要反出来。她明明讨厌她讨厌的要死,不得不装出友好的模样去骗得她对自己的欢心。 “夫人。”桔梗不爱这个称呼,堆了满脸虚假的笑容唤出这词。 “你来了?”白栖表现得很是欣喜,“现在,你可以告知我事情的真相了吗?他今天不在,你大可放心告诉我过去的事情。” 她驱散奴役,桔梗拱手:“夫人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白栖粉颊上的喜悦褪去了,凝重的说道:“我的,过去。”桔梗似乎若有所思,白栖看她迟疑不决,补充道:“出什么事,由我担着。” 语落,她悄悄的心里‘咯噔’的止住了。在此之前的某一次,她是不是说过这样的类似的话语给他人承诺过? “有夫人的诺言,桔梗便可放宽了心言之不尽。” 对她而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比登天还难渴求的机遇。桔梗低首敛腹,唇角上,落定了一色的笑容。 她从来没有像过今天这般开心。 白凤访对百鸟,唧唧喳喳的雀儿被木屋里那一声欢跃的惊呼被惊得一朝而散。他的眉目厌恶得紧皱,“醒便醒了,至于?” 项氏一族的小子没得到长辈的同意擅自离家出行,在被关禁闭之前他把‘东西’送回,功过相抵,他相安无事的大摇大摆走出木屋。 项少羽远远得看到白凤独自一人与百鸟私语,心里明明清楚他的神通,等亲眼目睹还得忘情的感慨一阵。 找他来,是想跟他说说关于杞言的二三事。人在面前,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嗯,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呃,白少侠? 不对不对,哪有称杀手为济世大侠的?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那么,公子? 白凤公子,太扭捏了吧?听起来怪怪的。 最后,前辈? 也不行,他不过就年长自己数岁,把他喊老了! 白凤知晓项氏少主在他背后,不清楚他在犹豫什么,杵在那儿又一言不发像个木桩子。记忆里的贵公子,没一个是他那样呆头呆脑。 “找我何事?” 他的手掌张拢,百鸟皆散尽。干脆利落得紧,看这情形势必要他先开口。不然,要耗到哪年哪月哪时去? 项少羽想了想,墨家和流沙现在是合作关系,即便当初二者之间闹了任何天大的矛盾现在化为乌有。白凤凰易怒,情绪易激,自己的言语里不能急激他的才好。他讲:“我在咸阳,看到了言姑娘。她身处绝地,有阴阳家的星魂相护也不急她会有性命之堪。只是……” 原来为得是这事,不相干的人花得心思在这上面意为何故?白凤轻呵出声,言语里显示满不在乎之意,神色从容不迫,一字一句:“我知道她在咸阳。她不思我,我何苦劳废心思去念她下落?” “我知道言姑娘是前辈的血亲,比起我这一外人,难道不是应该前辈比我更加担忧言姑娘的安危么?我不懂言姑娘在遇见我和夜幽之前经历了些什么,当初也不明白她为何要答应星魂的爱慕委身于他这般丧心病狂之人,如今我却懂了……” 不怪他没有思虑周全,白凤的作风和说法是一个常人所不能被理解的。他没妹妹,他要是有,他会把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东西给她。 “你说什么?”白凤脑海里不停的重复‘委身’二字,忍耐限度达到了极点。他的话像是从齿间撕扯出来的,“她嫁给了星魂?” 气氛温度猛然下降猝不及防,冷得不像话:“正是。” 他在紧要关头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把话说开了。他又斟酌了一遍,确信话里没有出现任何偏激的字词。 仍,他怒不可遏。 恰似鸟啼嘹亮的声音刺破耳朵,他抬起头来看到白凤招来他那只巨鸟一跃跳到鸟背上。大鸟划破天际,直冲蓝天,飘下白羽如雨。 “我会把她带回来好好盘问,当真是她忘记了我这个血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