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惊山鸟 她回到明昭宫,什么也不想干。她找了一处空地坐着,掏出了袖口里的木马,她的手指摩挲着木马周身的轮廓,心一点点的沉沦。 她愈发觉得,她身处的这个地方,是一只沉睡的猛兽,发出一点点的动静,猛兽就会惊醒,她将成为猛兽睡醒后的点心。 指尖微颤,木马差点从她掌间滑出。幸而她手疾眼快,又将木马重新收入掌中。霎时,她掌心收拢,木马被她五指紧紧包裹。 她回到起点,寒息宫。一切渊源的源头。 苏夜幽站在宫门口,她昂视敞开的漆红的大门,没有像她当初那样紧合,一丝缝隙也不透。这一回,好像是知道她会来似的,居然打开门,像远离故土的思乡人,等候她回家。 抬脚跨进至小腿高的门槛,可能是来来回回的宫人多了,上面的漆掉光了就只剩下底下一块丑得不能见人光秃秃的木头。 华丽实物的本身,就是不能见光的。 因为丑,像秦宫。 几个月不来罢了,寒息宫里又来了不少戴罪受罚的宫人,个个皆是新面孔。看见她来,头也不会抬起,手底下的工作不停息,一个个像没有感情的机器,注意陷入手里的脏衣物中。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之前做过的事情。 现实告诉她,她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苏夜幽拉住一个从她身旁路过的小宫人,那小宫人长相清秀,眼角往上翘,暗露不凡之色。她看着那个小宫人,那个小宫人也大胆的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端详,仔细嚼着,还有羡慕的味道。 苏夜幽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相比寒息宫的宫人,自己身上的衣裳也确实忒艳丽了一些。寒息宫的宫人,清一色的穿戴灰色麻衣制做的衣裙,耐脏朴素,青丝绑在脑后,也不好看。 对于那些正逢年纪进来的宫人,偏爱打扮梳妆,最为煎熬。平时手里阔绰的,多了一支廉价的木簪子都抱着开心老半天,更何况是身上穿戴的衣裙呢!一刹那,她明白了那小宫人心里的意思。 还不等她开口问询问那个小宫人,那小宫人便先开了口问她,眼里甚至还有点兴奋的意味:“这位姐姐,你是来找人的么?” 苏夜幽点点头,回答她:“我要找这里的掌事,闻漾。” 小宫人黑溜溜的眼珠子在打转,眼睛里噗呲噗呲的闪溢着光辉,她问自己:“姐姐,你找闻漾姑姑啊。等等,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她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苏夜幽被那小姑娘领到后山,这后山地处偏僻,荒凉寒冷。四处空旷,杂草丛生,堆积起来有半人之高。远处,又是一口枯井,闻漾站在枯井边,手里高举着点燃的三炷香,拿在手中念念有词。 看着她脸上的悲痛,苏夜幽一点就通这里是什么地方。 寒风在耳边呼啸,风声很大,此地又无树荫遮蔽,使得声音愈发的惊悚。周围响起似人呜咽的哭声,在诉说自己的冤屈,近在耳畔。 按照过去,她或许会惊慌失措。现在,她在不知觉中克服了。 苏夜幽彼时却不畏惧鬼神了,她的步伐勇敢的往前迈。 这地方是她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闻漾姑姑,有位别宫的姐姐要来找你。我将她带来了。” 闻漾听闻,缓缓回过神转过头来看。才多久不见,她像老了十岁整个人沧桑的不行,眼睛底下泛着紫青,连头发也掉了不少。 她看着自己,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缝。 “是你啊。” 苏夜幽再次点点头,“恩,是我。姑姑,我是来还红棉东西的。” 她话一出,闻漾脸色一变。她缓了稍时,朝着小宫人说:“你走吧。” 小宫人没有过多的话语,应了声离开了。 等那小宫人走了有一段距离,背影消失不见,闻漾躬身,把手里的香深入枯井边缘的泥土,再直起身板,眺望着远方。 苏夜幽看她一语不发,上前一步问闻漾:“红棉,她葬在这里么?” 闻漾颔首,眼眶微红:“这口枯井,是所有宫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最后的栖身之所,就在、这座枯井里吗? 苏夜幽咬牙,她心中一凛,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闻漾垂眼,她冷声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在秦宫待了十二年,什么没有见过?有些人一辈子想着荣华富贵,愿意拿命去兑换,那么最后,剩下的只是一滩白骨;又有一些人,拼死的去争,就连白骨也没有,任谁也记不得他。唯一记住他的人,只有耳畔的风。” “进来容易,出去也容易。受困一辈子,身子或许出不去,心却能出去。有的时候,活着是痛苦,死了也就解脱了。” 不论拼不拼,谁到最后又不是一场空? 苏夜幽听着闻漾的教诲,嚅动着唇轻声唤道。 “姑姑,我这一回来是想告诉红棉。她的木马,找回来了。” 苏夜幽一边说,一边将袖口中的木马拿出来给闻漾看。闻漾瞳孔一缩,看见她的手心里躺着一只做工精湛的木马。 她没有看见过红棉心目中的宝贝,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就是红棉生前念念不忘的东西。现在,哪怕找到了,也无果。 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她珍重的东西,回来了。” 闻漾蹙眉,问她:“你从哪里找到的这玩意?” 据她所知,苏夜幽如今在胡亥小公子宫殿里当差,并且小公子待她还挺不错的,也算熬出了头。可是,小公子是怎样的主子秦宫里的宫人都心知肚明,娇纵出了名的,求而不应的。 难道,她使了些手段对小公子下了迷魂汤么? 苏夜幽忽而感到闻漾投在她身上的视线扎眼的很,弄得她非常不自在,浑身难受。闻漾的神情里,没有欣喜,有的只是质疑。 这让苏夜幽很难理解。 她又不能把紫荆夫人和嫣语的事情说出来,只能承载闻漾对自己不理解的目光。她尴尬一笑,“找回来就成,何须在意细节?” 闻漾收起自己的视线,转移到别处:“你日后在宫里,需得谨慎。” 苏夜幽笑不出声了,脑海里蹦跶出早晨紫荆夫人同她说过的话。 嬴政要取她的命。 闻漾不会也知道这事吧? 苏夜幽咽下游荡在嘴角的笑容,郑重道:“我一定会的。” 闻漾接受木马,指尖的味道猛然上升。她叹出一口气,躬身将木马丢进枯井中,不出一会,里面就发出一声沉重落地的动静。 “就让这东西,随着红棉一同去吧。长路漫漫,也好有个陪伴。” 苏夜幽呵出气,恍惚见,她好像看见井口生出一个半透明的魂魄。最像是红棉,她一身粉红色的衣裙,咧开嘴巴正对着她甜甜的笑。 风停了,日头从云层里走出来。 雪后出晴。 她再回过神去看井口,什么也不存在了。 苏夜幽摇摇头,可能是自己起得太早花眼了吧。 告别闻漾以后,她回到了明昭宫。 她没有急着去找胡亥,胡亥也没有叫她。 了却了红棉的遗愿,她对秦宫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她不用去一点点思虑嬴政会什么时候派人来杀她,因为,出宫的日子近在眼前。 她回去整理好包袱,准备明日时间一到在约定的地点同青冥相见。 整理好包袱,她愈发感到困倦,不知不觉竟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天黑了个底朝天。 咦?怎么没人叫她? 好奇怪。 小腹胀得难受,她打了个哈欠,推门去小解。不晓得胡亥是不是还惦记着她究竟是不是细作这一回事,都没喊她去伺候,也不问她去了哪,做了什么。想来想去,她总觉得胡亥在疏远她。 小解完,她腹中不再胀得难受,但饿得不行。 对啊,她忽略了自己晚饭没吃这件事情。 想到这里,她即刻动手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还可以吃。哪怕还剩下个馒头,垫垫肚子,也是高兴的。她现在心情不错,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小兴奋,身上一身轻松。也许,也同她明天离宫有关。 她偷偷摸摸的来到厨房,趁侍卫不注意翻了一个跟斗爬进厨房。厨房黑漆漆的,因为没有人也就不点灯。她摸着黑,一路摸到烧火做饭的锅子旁边。她在面上伸手胡乱摸,终于被她捉住漏网之鱼。 她透过月光瞧了个明白,软软的、白白的,是个大面馒头。 苏夜幽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的往嘴边送去。 饿着急了,她顾不得什么味,把馒头囫囵吞枣的咽下去。她把馒头吃完干净,又悄悄的舀了水缸子里明天要和面的水喝下。 有了水,肚子胀起来,她感觉不到饥饿了。 一刹那,她感到自己过得比在寒息宫还凄苦。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再待上一晚,她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去了。什么夫人什么公子的,与她再无干系。 如果今天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的话。 骤然,门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一恍,时间特别短。接着,又恢复之前的寂静。 苏夜幽放下手里的瓜瓢,蹑手蹑脚的走到关拢的门口。心底开始莫名的焦躁难安,事情开始逐渐转变,氛围中弥漫着未知。 她怀揣着某一种心思,试着将门推开一缕缝隙。 苏夜幽震惊,她发现,远处巡逻的守卫全部睡在地面,一动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 她大力拉开门冲了出去,还未等到他触碰到那群守卫,查看究竟的时候,背后剧烈的一痛,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昏迷前的那一刻她悟了个明白,那群守卫是被人迷晕的。第二个就是,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见识浅薄,没有发觉。第三个是,有人迷晕巡逻的守卫,正好是路过厨房的时间段,有人是故意让她看见引她出去的。可是,等到她明白的那一刹那,晚了。 苏夜幽是屋子里的光线亮醒的,阳光从头顶天窗木板的缝隙里照进来,让她看清了屋子里的环境。她环顾四周,哪里想知。 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其它三个宫人。加上她,正好是第四个。 在这另外三个宫人中,两女一男。哦不,是三女一男。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段。自己好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眯起眼睛仰视头顶高照的日光,猜想着青冥在秦宫口等候着她,闭上眼,就可以看见他急不可待的表情。还有胡亥,他也许还在花天酒地了从未想起过自己。 她的嘴巴被布条封住了,她讲不出来话;手腕被麻绳捆在一块,背在腰后的柱子上。她以为自己,是被绑架以来,最无助的一次。 那是因为,她没有权利知道接下来绑架她的人会对她做什么。 “妗弱,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玄色马车中,响起了不耐烦的声音。说话的速度极快,说明这马车的主人消耗掉最后的耐心。架马的少女放下马鞭,安慰起车主。 “回禀大人,已过辰时。” 这时,马车外遮阳的布帘被人掀开。布帘一角,搁置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皮肤白皙,丝毫不输女子,若手掌周围不比女子大上一倍,还真以为这辆马车的车主是个娇贵的良家小姐。 “已过辰时!什么!她怎么还不来!” 这辆马车的车主,正是东君大人青冥是也。。 他特意选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并且自己还亲自来接她。哪知,她竟然不守时,还让他又白白多等了半个时辰。 要知道,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但是为了等她,他浪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想不到,他连苏夜幽的影子都不曾看到过。 “大人,稍安勿躁。或许,或许姑娘有事耽搁了呢?” 苏夜幽是巴不得离开秦宫的,按她的性子,在秦宫必定压抑的难受得不得了,又怎么好好端端的错过了约定好的时间段了呢? 青冥听取妗弱的猜测,酝酿一会,点头道:“听你的,再等上一回。” 说完,布帘又重新搁下。 明昭宫。 胡亥本在等苏夜幽自己找上他的,还特地的忍下不自己去找她的冲动,一天未出房门。不料,非但没有等到她,倒把自己弄得食不下咽,茶饭不思的。他避开案几上的饭菜,挥一挥手,撤走了。 他还是没有心情吃。案几上的都是山珍海味,熊掌鱼翅,哪一样不是人间极品,罕见珍贵?可他,吃着这些,味同嚼蜡。 人家是度日如年,他是度分如年,一分一秒全是煎熬。 这人虽一天不出门,好好的待在屋子里,可这心,却不在屋子躺着啊,早早的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系他人。 他等候着,愈发的烦闷,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憋屈。 她怎么还不来找自己! 短暂的思索过后,心底的最后一根防线崩塌。 他等不及了,还是决心自己亲自去找她。 他哪里晓得,他一推开门,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案几上整理的包袱和整洁的床榻,被褥和枕头整整齐齐的摆放,单子上没有一丝褶皱,很显然,她根本就没有睡过床榻。 胡亥站在案几边,眯了眯眼。 如果她要出去,必先拿包袱,现在先不用考虑她又要上哪里去。可包袱没拿,床榻也未睡过,她又会上哪里去了呢? 青冥再次掀起马车的布帘,问妗弱:“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妗弱侧头望视人来人往的街道,里面却无一人拥有那熟悉的脸孔和身形,她看着中央的日晷,中间的石柱拉长的影子停留在最上。 她道,“午时。” “午时?” 青冥眼中渐露讶异,问道:“等了那么久了吗?”他倍感惊奇,她不是不守时的人,等了四个小时也不见她,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越是这么想,他心底越是动荡不安。青冥唤了一声,“妗弱。” 妗弱转过身问他,“大人有事吩咐?” 青冥颔首,指着宫门口道:“你悄悄进去看看,看看她为何迟迟不出来。”他眉头一皱,对架马少女叮嘱道:“妗弱,务必将她带出来。” 妗弱拱手垂头,字字铿锵:“妗弱必将姑娘带回。” 听到少女的回答,青冥满意的点点头,眉心还未舒展开来:“你自己也小心一点。”青冥听闻有清脆的笑意在他耳畔炸开,疑惑更深。 “怎么?” 妗弱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她猛然抬起头。 “大人,你还不放心我么?” 青冥听她的话,心中愈反踏实一些了。 “你跟这么长时间,你办任何事我都是放心的!” 他抬起头,他发觉今日的日头格外的晒。他伸展手掌,挡下头顶的烈烈酷日,继续讲道:“我昨夜观星象,今日好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又怪我学艺不精,啥事只学了个皮毛不能深究。今早起来,我还是害怕,害怕今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妗弱,你自己小心一点。那丫头还是会些武功的,虽然是初学,有的时候还是帮得上忙的。” “大人。”妗弱喊他。 青冥还沉浸在喋喋不休的絮叨未走出,“啊?” 妗弱跳下马车,她唇角微勾。说道:“我会平安回来的,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