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甫安一直很喜欢树,无论什么树。越老的树他便越喜欢。 他尤其喜欢在春夏的时候,倚着树,透过婆娑的影子看那些明亮的阳光。他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 承恩寺的柳树们,已经生长了百余年,树冠正渐渐蓬起,长成一年一度最好看的时候。辰甫安一到承恩寺,就恨不得钦点了这一圈树进自己的后宫,然后醉死温柔乡一样。 而现在温柔乡就在他身后敞着怀抱,垂下带着阴凉的树影,他却丝毫没有享受的模样。没办法,慧空问的这个问题,恰好是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慧空问:"二殿下……三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心结啊……?" 有是肯定有的。但问题是,辰池把她的心思都藏起来了。够快,也够深,隐蔽到谁都找不到了。 原本心结是不可怕的,但这样,却变成了一个致命的隐患。就像外伤变成了内伤,吐血不止的内伤变成了了无痕迹的内伤……藏得越漂亮,就越可怕。 辰池这是外强中干,是在演出一个从前的自己来。这两天辰甫安一直想和她谈谈,却都被她绕开了,这无疑让他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起来。 . 此时让辰甫安愁肠百结的那位,此时还在演戏。她拉着明莘,被掩没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群里面。人群里面时不时飘起一声有气无力的话语,全被她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什么城东的李家近来在施粥布善啦,什么地上捡到的一枚铜钱染满了血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啦,一抬眼就是黑压压垂着的脑袋,愁丝满头那种。偶尔有孩子兴奋的惊叫声,几个小人凑到一起煞有其事研究一阵,再垂头丧气地回来。 辰池出门的时候已经易了容,此刻又接地气地往自己脸上扑了许多尘土,看着也是风尘仆仆的,没人觉得异样。不过她哪安分的下来,一路上见个生人就扑过去拉拉小手聊聊天,不一会就搞清楚了辰欢城的现状。 辰台皇宫就在辰欢城北,国破时就被穆国几位一把火烧了。现在留在辰欢城中的穆国将领只有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平驿将军孙破。而孙破留在辰欢城,却不是要做什么部署,而是要大肆抓捕辰台遗民,在这建起一座行宫——就在城北皇宫旧址旁边,在这里,一探头就能望到。 辰池又伸长脖子看了看那边。那行宫听说建的很快,果然,她已经可以见到一些模糊的轮廓了。 明莘怕她乱来,忙将她一拦。却只见辰池一撇嘴:"嘁,难看。" 明莘:"……" 明莘:"您低调一点,那位就在旁边呢。" 辰池:"哦。" "那位",指的是孙破。这群人,就是运气不好被孙破收集到的难民。这些人显然还不知道那位说可以给自己找一点活干的人是谁,一路上举止如常,毫不紧迫,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而孙破两手空空,哼着小曲吊儿郎当地走在一边,自在的很。 辰池只瞄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三年前就见过他了,那会他还是个阶下囚,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一门心思扑在"追甘怡"这三个字上。 现在甘怡死了,她也沦为亡国之徒,他看起来很得意啊。 而明莘看起来也是块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好料子:"诶,听说他和老五之前……?" 老五就是甘怡。甘怡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在谢甘蒙这一辈中,按年纪排在第五。 辰池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表示承认。明莘这回终于算是看出了她的不爽,便老老实实闭嘴了。 不多时,一群人便被孙破放羊一样带到了穆国行宫前。这座行宫其实已经初具规模,只差些细致的装饰活计。宫墙上趴着三三两两的人,露出小半个脑袋或黝黑的膀子,挥汗如雨地做工。 毫无疑问,这些原本都是辰台人。 一边孙破已经开始数人分工,零星有几个如梦初醒的人和他争执起什么。而辰池看这地方看的心里有些难受,忙扭过头去。 这一片区域已经完完全全被占领了。无论是街边巡行的士兵,还是巷口摆摊的小贩;无论是公塾弄里诡异的寂静,还是旧日宫廷庞大的废墟……都与往日不同了。甚至有人沿街叫卖着茴飞花:"澄州茴飞,大穆风味——佳节将到嘞——" 茴飞花是春尾节那天要吃的一种小吃。春尾节是穆国的节日,澄州是穆国最盛产原料茴飞花的州郡。 ——那不是辰台的节日。辰池攥紧了拳头,像被人在心里戳了一刀,对自己重复道:——那不是辰台的节日。 而这时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原来是孙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剑,一人一剑刺死了和自己叫板的那几个人。有人惊叫着想逃,可这……这里已经是穆国的地盘,他们又怎么逃得出去? 辰池被明莘护着,随着人潮装着四散奔逃。一片混乱中她看到那个小贩漠然看了这边一眼,是从前常在这边叫卖,辰池都眼熟了的一个小贩。他只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吆喝起来。辰池的目光随着他经过一片砖墙,上面—— 上面贴着自己与二皇兄的悬赏,各有四人披坚执锐地守着。辰甫安身价三万两银子,而辰池本人值十五万两。 若是活的,还可以再追加五万两。 辰池一边看,一边摇头笑了起来。这穆国,出手也太过阔绰了——对一般人家,十五万两都足够挥霍数代了。这么丰厚的奖金,辰池几乎都要怦然心动,把自己的脑袋卖出去了。 而脑袋毕竟是脑袋,辰池并没有冲动,一路被明莘推着往前跑。但忽而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甚至开始一步步往后退……辰池心里一凉,也停了脚步。 前面是穆国的士兵,手持长矛,逼着人往行宫处聚拢。后面孙破还拎着那把小剑,剑锋上滴着血。 骚乱很快便被压制下来。辰池明莘混在人群正中。孙破命人叫了几个宫女过来清扫,一切井井有条。有的人面如死灰,有的人敢怒不敢言,有的人脸色麻木,习以为常。 孙破在叫人去干活了。这一群人,人数着实不多,毕竟辰台亡国已有数月之久——所以他几乎是一个个点过去的。点到最后剩辰池明莘两人,忽然一眯眼,问道:"这两位……在下看着眼生啊,不是跟在下过来的吧?" 明莘心头一抖,还不及回答,就听辰池已经开始演了:"嗯……啊?我们是听邻居说有钱拿……" 她装成个傻子,歪着头,目光定定地凝在孙破身上:"有……有钱拿……嘿嘿……有钱……" 明莘也上前打圆场,摆出一脸憨厚笑意,搓着手,强笑道:"这位……这位英雄,我们家小姐这里、这里有点问题,刚刚非要跑过来,我、我怕她危险就一直跟着……"他瞄了孙破手上的剑好几眼,表情越来越不自然,说话也越来越艰难:"您大人不小……啊不不不,不计、不计小人过……" "哦,这样。"孙破笑了一声,注意力倒是从辰池身上移开了,却看向明莘:"你家小姐这里不正常……阁下就不会把她带出去吗?这里不是寻常地方,来都来了,还想走?" 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把剑递到辰池手上,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柔声道:"小姑娘,你身边这个人是个笨蛋哦,骗人都不会骗的。他想借着你帮他做坏事,这样的笨蛋,我们把他杀了好不好呀?" 辰池先是对着剑傻笑了一会,才嘿嘿了一声,点了点头。她动作迟缓,慢慢转身看向明莘,却见他已被数个穆国士兵押住。明莘见她转头,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太了解辰池了。辰池这是要玉石俱焚的节奏——但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阿玉!他在骗你!你不要信——"而后话音戛然而止,却成功给了辰池一个停顿的理由。她茫然看去:"谁……谁叫我?" 孙破脸色沉了沉。这未免太凑巧了些。他也朝那边瞥了一眼,打了个手势,叫人把刚刚大叫的那个宫女拖了过来。 那宫女圆圆脸,长睫杏眼,泫然欲泣。她的衣服在刚刚的撕扯中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脸上也有伤,还来不及看孙破一眼,就跑过去搂住了辰池。这一照面辰池就已认出她来——是从前母妃宫里的一个宫女,只比自己年长几岁而已。 孙破拉开她:"刚刚是你在叫?在叫谁?" 宫女指指辰池:"我妹妹。"又指向明莘,一撇嘴:"我们家远房亲戚。" "哦……"孙破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看了辰池一眼,"你为什么说我在骗你妹妹?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 "是跟你说完话我妹妹才拿着剑往那边走的!"宫女一把把辰池推开,辰池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稳住,顿了一顿,"哇"地哭出声来。明莘见此一急,一把扭开押着自己的几个人,却见孙破撇下宫女,一个箭步挡在自己和辰池中间,笑道:"阁下好武艺,恐怕并不是什么远房亲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