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天下三分。 南方燕桥,东北穆国,再添上一个西北的辰台。三国之外,虽然还有着一些广袤的疆域,却因习俗怪异,被斥为“野蛮之族、尚未开化之地”,再加上气候古怪,物产贫瘠,早早就被划定为不毛之地,鲜有争夺。 数百年间,燕、穆、辰三国势均力敌,倒也相安无事。其间涌现出不少卓越的守成之君,天下歌舞升平,富足和乐,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很少有人想过会有什么战事。 是以文风大兴,武将势微。直到十数年前,穆国穆翎帝骤然进攻燕桥,这才带出几位杰出的将领来。像穆国大将田卫风、燕桥大将云岫、白子卿…… 而至于辰台,辰肃帝却认为并无大碍,因此武将还是稀疏。直到辰池掌权,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才开始擢英立秀,以谢甘蒙三个氏族为核心,好好整顿了一番。 因此朝中武将她大半相熟,大半心悦诚服,文人却难免有人仍梗着自己"忠心为君"、"天下岂应听命于女人"的风骨,对她的性别耿耿于怀。辰池心知肚明,也知这非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偏见,此时也只是先摸定了谢甘蒙的情况,才准备去拉拢文臣。 实在迂腐,国仇家恨都劝不住,那就少不得亮一亮刀子了。 只是,当年朝中文武的府邸都已经被孙破盯住了。除了谢甘蒙三家的那处暗宅,没有哪个人的家中是安全的,不仅不能出行,连来往的人都要被不加掩饰地大肆盘查,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辰池辰甫安再大的胆子,也不能就这样送一颗人头给他。 "所以我去……?"索玛疑惑,"那些文臣首先本身都很不服你,其次被孙破这么一吓,也未必靠得住,再说我又没有信物,他们也没有见过我……" 他苦着脸东拉西扯,霍然一瞪辰甫安:"这和你说好的不一样!我不是护好你妹就行了吗!我来你们这不就是为了躲掉这些事情的吗!辰甫安你大骗子!" 辰甫安不理他,喝茶。 辰池不理他,喝茶。杯子里留了浅浅的一点底,被一旁的慧空无声接过,浇在再一旁的树下。 索玛泫然欲泣。 "其实原本也没想让你一个人去……"最后还是辰池为她解了围,"我或者二哥,你挑一个陪你去吧。" 索玛听了,顿时喜形于色,扑过去就要抓辰甫安的袖子。谁料辰甫安把手一缩,正色道:"这事我不能露面。" 本来文臣都不服她,他一露面,更戴实了辰池无能的帽子。 辰池歪头一想,道:"那我去准备一下。" 辰池转回自己的屋子里,不消片刻,她屋子里便走出一位男子。 这男子几乎比索玛还要高一些,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垂着眼睛。他不紧不慢地从辰池的闺房里走出来,慢条斯理地看了辰甫安索玛慧空一眼,掸了掸袖子,一言不发。 索玛悚然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扑过去,便被辰甫安拉住了后领。 "你好好看清楚。"他听见自己的好友在身后说,"别冲动。" 索玛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那个男子。却见他肤色虽然呈现出均匀的淡蜜色,脸却只有巴掌大小。眉眼虽然也算有棱有角,却莫名有种不相符的风流韵致,睫毛也稍嫌太长……简直有些女气了!再一望,又见他个子虽高,腰也不低,手臂却有些短,只有手指堪堪从袖子里露出来。手上的肤色虽然也毫无破绽,皮肤却似乎太细腻了些……哪怕也有一点薄薄的茧子。 男子也回望着他。待他打量完毕,才清了清嗓子,问道:"如何?" 索玛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人是辰池假扮的。辰池虽然权势甚重,却向来没表现出过什么架子,只看外表,一贯与普通女孩无异。这在他眼皮底下就忽然换了个人,除了一些难以掩饰的细节,竟连声音都毫无破绽。若是在路上迎面见到她,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竟是个女子。 中原人真是……太可怕了! 中原女子竟然……还有这么平的胸! "我叫陈律,是辰台从前的一位将领。"那人当然不知道他那句腹诽,正向他微微颔首,谦恭有度,"不过八年前在李桂风将军麾下的时候,受了重伤,被将军早早送回了京城,和旧日朋友借了点钱,开了间裁剪铺子。" "哦哦……"索玛明白过来,抱拳道:"幸会幸会。今日是陈将军陪我一起出行吗?" 陈律看了辰甫安一眼,后者含笑默许,陈律便向索玛回礼道:"荣幸之至。" 索玛也把功夫做足,这才引着陈律出了承恩寺。 亡国以前,辰池也是个活泼性子。索玛更不必说,自从辰甫安到访,他说的话就比辰池和辰甫安说的话加起来,乘以二十,还要多。 至于为什么多这么多,因为他压根没给这对兄妹说话的机会。 所以此刻索玛辰池走在外面,难免一路切切查查,说个不停。走到一处,却忽然见有人出殡。辰池心下忽然念及明莘,不由一阵悲意,扭过头去。 索玛却混不在意:"原来你们中原是这样的……我们那边送人走的时候是不能哭的,要让死者的灵魂了无牵挂,化在自己身边,保佑生者平安……咦?" 辰池忽然听他惊呼,便向那边一看。却见那出殡队伍是孙破在前前后后张罗,不由眉头一皱,讽道:"孙破?莫不是他主子死了?" 索玛茫然:"孙破?谁?" 辰池疑惑:"就是那个……"她伸手一指,"就是他灭了……辰台。" 索玛低落:"哦————" 辰池:"?所以你刚刚发现了什么?" 索玛:"我本来想说除了你和辰甫安两个万恶的统治阶级,难得有一个好看一点的,好像就是你说的孙破诶……好可惜……" 辰池:"……" 辰池缓了缓想吐槽索玛的心,跑去出殡队伍的队尾,揪了一个小厮,问道:"老兄,这是谁这么兴师动众?" 小厮接过辰池手里的一块碎银子,笑道:"谁知道呢——就是将军大前天从外面拖回来一个死人,忙活了几天就急匆匆要送去埋了。听说还是个辰台人——唉!累死兄弟们了!" 辰池听了,对他一笑,又递出一两碎银:"那这点银子,就请兄弟们吃点好的。兄弟我是穆兰城来的,以后孙将军若是问起,兄弟就当没见过我,自然有人帮衬你。" 穆兰城是穆国的都城,陈律本就器宇不凡,那小厮便是不信,也没得不信的理由。当下收好银子,嘿嘿一笑,正待再抬头攀一攀这高枝,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辰池这时手里攥着一把不知道哪里揪来的野花,经过索玛的时候将他一牵,两人轻轻松松便闪到了孙破眼前。孙破很少被人当面拦住,不由看了她一眼。 辰池顶着陈律的脸,大大方方将手里的野花递了出去。 "听说这个死人是辰台人,辰台人能得将军如此厚待,想必很有不凡之处,令人心向往之。兄弟手上没什么珍贵东西,只希望这束花送到此人身边,聊表哀思。" 孙破盯住她,眯起了眼睛。索玛心里一提,却见辰池依旧笑的从容,递着那束花,别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甚至一点防备都没有。 半晌孙破接过花去,缓缓问道:"你是什么人?" "兄弟是个不中用的废人。"辰池凄然笑了一下,"早些年战场上受了伤,被人丢回家乡,连姓甚名谁都没人记得。" 孙破眼神一动,笑道:"上过战场,又能活下来,又不是逃兵,想来这位兄弟也很了不起了。不过,还是要问问,兄弟是哪边的人?" 他这人向来不能按常理揣摩,一边这样和和气气说着话一边就动了手。在那"不过"二字出口的时候,他已出手如闪电地捏向了辰池的喉咙。 周围人一阵惊呼,外围百姓亡国以后已是惊弓之鸟,哪经得起这吓,顿时如鸟兽散。索玛逆着这些扑面而来的人,毫不犹豫出手去救辰池,却不想辰池早有预料,因此便比他更快一分,自己被她大力一扯,就扯了过去。 辰池已横肘抵住孙破的手腕。这一手炉火纯青,却不是江湖上的招式,看得索玛一阵心折,问道:"这是什么?!" 辰池没来得及回答,她身后却已有人拍着手,豪爽笑道:"这兄弟原来是我燕桥兵卒!面对平驿将军而面不愧色,可敬!可敬!!" 索玛一回头,正见到一个至多有三十岁的男人,顶着一张一看就不苟言笑的脸,逆着人潮看过来。 他旁边黑压压的都是四散的后背,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举措,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油然而生。 孙破自然也看了他一眼,让过辰池,迎了几步:"看来真是名声在外。知道我的人还不少。阁下是?" 来人在辰池身边站定:"平驿将军这就太客气了,我就是白子卿白将军的帐下小卒,当得什么阁下!" 辰池默然立在一边,盯着两人,不再说话。 白子卿是燕桥武将,出身布衣,官至三军元帅。辰台亡国,和他也有一笔账要算。 当年是他领兵与辰台相争,双方不分胜负,却被孙破坐收了渔翁之利。 只是白子卿帐下……都是数得上的人,未曾听过还有这么一位。 那人已经大大方方,自报了家门:"我叫乔禾,才提拔上没多久,你们没听过我也是正常。" 孙破笑了笑:"想必日后大有可为。"说罢,便让过了辰池索玛乔禾,继续张罗着出殡的事了。辰池见他已经拿着那束花,也便放了心,又看向乔禾。 乔禾抢先开了口:"你是谁?先前你挡他那一下,将我军中招式用的很有火候嘛。" 辰池原本只是不便使用辰台招式,眼下真来了个燕桥人,她也只好随机应变,道:"这里不安全,将军随我来。" . 几人被辰池引到一家裁缝铺子的后院。辰池不愿被抢了先机,率先道:"你是燕桥将军,为什么要到这里?" "随白将军前来祭拜友人。这位兄弟,你既然是燕桥士兵,又为什么在这里?" 九年前,白子卿的确来过一次辰台,似乎确实是为了祭拜故人。 "有一次受了重伤,被遣回故乡,辗转流落到这里。"辰池谎上加谎,眼睛都不眨,"见到将军,也不敢太多攀谈,这里被平驿将军把控甚严,将军还要小心些。就此别过。" 说着一拜,便要走。不料乔禾忽然叫住她道:"我看兄弟不错,埋没在这里怪可惜的。要不跟我走吧。" ——这话一出口,索玛就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只听辰池镇定地回答:"我若要回到军中,只怕你做不了主。白将军或许可以。" 乔禾不以为忤:"好,恰好白将军离辰欢城不远。我这就回去禀告白将军。请你明日下午在这里稍等一等。" 辰池一点头,便应下了。 这两人思路都很快,三言两语便把事定下来了,索玛这才把气喘匀了:"陈律,家里老 二还等着你照顾呢!你怎么就能走了!" 辰甫安排行第二。 乔禾道:"无妨。这位陈律兄弟若是愿意回国,家中亲眷自然也可以一并回去。" 辰池反口诈道:"你看起来还挺说得上话,看年纪应该也不小了。我当年在军中怎么没听说过你?你是什么来头?" 乔禾答道:"我不过是个后辈,借家中长辈庇荫,才算有点地位。只是长得老成了些,陈兄弟不要误会。" "哦。"辰池向他一笑,一挥手制止了几乎要蹦起来了的索玛,道:"那么明天便恭候大驾了。兄弟还有点事,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