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受了伤,身上很倦,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醒来后她试着清了清嗓子,还是很疼,但好歹不算太哑了。她洗漱完,便穿起那套陈律的行头,拿了点粉开始遮脖子上的掐痕和惨白的一张脸。又压低嗓子说了说话,倒是男声与平日里差别不大。 然后又动了动肩膀,走了几步,坐下试了试。所幸腹部的伤口她躲的及时,不是很深,只要动作慢一些,便没什么影响。肩上的伤虽然严重,但今天她是计划着端着架子去的。到时候右手拿个折扇,左手只管往身后一背,谁也看不出来。 于是辰池对镜中的自己抱了抱拳以示敬重,结果忘了伤口,一下子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慢慢放下手臂,最后看了一遍自己,的确没什么问题了。 . 辰甫安煮了粥,粥里放了甘草。辰池把甘草和米捞出来吃了,最后看了看碗底的一层米汤,犹豫了再三,才端起碗打算喝了它。结果被辰甫安一伸手把碗接走了,把碗底一泼,又像这碗一样,专捞干的给她盛满了。 “不喜欢吃的就不吃,放在那,别勉强自己。”辰甫安用手支着脸,温柔看着她:“你从小就挑的很,但咱们又不是穷到了那地步。” 辰池嘿嘿笑了一声,这表情和陈律面瘫般的脸有点大相径庭。辰甫安又说道:“还有疼的时候也要说。你从小那么怕疼,我就不信你忍着就很舒服。你疼,说出来,二哥也放心些。” 辰池的心思转瞬转了好几转,最终还是什么口风都不露,笑道:“可是我真的不太疼嘛二哥——” 辰甫安无奈地看着她。这时候索玛和慧空都不在,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大概也是他俩不在,最后辰池还是稍微松了口,道:“其实我……说真的,心里有点没底。” 辰甫安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个没底法?” “复辟……二哥,这件事我没做过,历史上也没有人做到过……如果我们失败了呢,那怎么办?我们就能干干净净一死了之?辰台数十万百姓又将如何自处?我们复辟牵扯进来的这么多人又怎么样活下去?” 辰甫安道:“我不想拿家国大义来压你——这样你也不会服气。若真的失败了,你我的结局不外一个死字,说到底也是死得问心无愧。哪怕牵扯了一些人,那也是他们为辰台入局,与你没什么关系。就算把你换成旁人,该牵扯的还是一样牵扯,不该牵扯的还是一样置身局外。再说辰台百姓,他们至少也知道我们皇室并没有遗弃他们。至于他们的处境,你觉得亡国的百姓,难道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 辰池犹豫了一会,似乎被辰甫安说服了。她平静下来,喝完了粥,在后院找到索玛,给他照昨天的样子做了一番伪装,便出门去了。 . 陈律的裁缝铺子离承恩寺不远。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太大的单子,老板本就不常来,最近更是杳无音讯,店里伙计都像街上行人一样,垂头丧气的。 有个从前性子很开朗的,有一天愁眉苦脸望着街上的人,那人向他一回望,两个人竟同时笑了出来,像两个神经病一样,才笑了两声,声音就又沉下去了。 所以这一天老板回来的时候,伙计们甚至第一眼都没认出来他。倒是陈律,走进来也不声张,便往台前一站。 有人拖着脚步迎上来:\"客官要怎样的衣裳?\" 陈律回道:“我要做件袍子,很急。但做工要精细些,不要有线头露出来。” 伙计一边量尺寸一边问道:“您要什么料子?要什么纹样?袍子多长,腰要不要收,袖子到哪,领子要多高……老板?!” 陈律瞥他一眼,道:“难为你记起来我。我今天约了朋友来后院谈事,到时候别让人跟进来。” 活计忙不迭的应了,又问道:“那……那您的袍子还要不要了?” 陈律道:“要。袍子做短些,纹样不重要,拿素色的料子,越舒服越好。其他都随你们方便。但是给我改小一点。我今天便要走,你们紧着给我做出来。”又抛出一大袋碎银子:“你们这几月的工钱,我先前留的不够。小宋分发一下。” 众伙计都不敢问,小宋忙上来接了。 好巧不巧,这时店外忽有一人笑道:“咦,在发工钱!” 陈律一抬眼,就见门外走来两个中年汉子。年轻些的是昨天刚见过的乔禾,年纪大些的多年前与她曾有过来往,容貌竟没怎么变似的,她倒也认得出来,是白子卿。 白子卿年纪不小,眼里光彩却像个年轻人,走这几步路,就有股顾盼神飞的味道。此刻他笑看着陈律,扬眉问道:“昨天就是你,和乔禾约了在这儿见面?” 他说话也很爽朗,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儿化音,却不觉得绵软,更不觉得娘娘腔或阴阳怪气的。店里的一位女伙计,听了这声音,便久旱逢甘霖般抬起了头。 陈律左手仍背在背后,右手把折扇“啪”地当胸抖开,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淡笑道:“正是。我们去后院。” 说着摆了个“请”的动作。 白子卿抬步便走,经过那道门的时候却忽然犹豫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乔禾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回头,还没注意到他在看谁似的,也回头一瞥,盯住了陈律。后者此时已收回了扇子,带着索玛跟在他们后面。 四个人都没露什么破绽,伙计们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去数钱了。 . 后院有个小石桌,桌旁刚好够四人围坐。陈律正对着白子卿坐着,左手慢慢从背后伸出来,搁到桌子上。 索玛不知道从哪扯了一叠纸钱,开始饶有兴致地折纸。乔禾凑过去看了两眼,见他真的是在折纸,折的都是些纸船、青蛙、葫芦之类的小玩意,便没有做声。 白子卿两个胳膊肘都支在桌上,大大咧咧向陈律一笑,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索玛噗地笑了出来。 白子卿便问道:“诶,你怎么了?” 索玛强忍笑意,冲他一挤眼睛:“小兄弟不能随便叫。在我们那地方,小兄弟指的可是第三条腿。” “哦。”白子卿听完,也没往心里去,大大方方道:“这说法我以前也听过,刚刚没想起来,抱歉了。” 陈律道:“无妨无妨。我姓陈名律,将军直呼我陈律就行。我昨天碰到这位乔禾兄弟,才知道原来白将军在这里。” 白子卿笑道:“我听乔禾说,你曾在燕桥军中任职,身手也还不错。他想把你带回去,你还嫌他军职不够。当年你是什么官职?” 陈律随便编了个军职告诉他。白子卿眼神一动,陈律虽注意到了,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他道:“那看来当年你功夫不错啊。刚好我很久没动手了,不如我们来比划比划?” 陈律心里一苦,面上却不显露,只是站起身,把扇子放在桌上,自腰侧抽出不离身的短剑。两人摆好姿势,白子卿便先发制人,猛地扑过来。 陈律也不是一点武都不会,见此便当场一跪,将腰一仰,要去攻白子卿下盘。不料后者看着高大,走的却是灵活多变的路子,招式未老,便脚尖点地,身子荡了开去。陈律这时却仍跪地不起,白子卿察觉不对,马上凑过去要查看,谁料自己刚一靠近,陈律手里的剑闪电一样便刺了过来。他飞快一让,仍被惊出一身冷汗。 陈律这时才彻底支撑不住了,松了剑,小臂紧紧压住肚子。索玛原本看出了她在使诈,没理她,这时才着了急,竟抢在白子卿乔禾之前扑了过去:“老三!” 陈律肩上伤口也裂了,血浸透衣裳,印在索玛还没来得及松开的纸钱上。索玛要将他扶到凳子上坐着,白子卿忽然道:“我这里有止血的药。” 陈律哪里敢当场用,束胸还在衣服里密密缠着呢。他忍痛挪到凳子上,只连声道:“无妨无妨。一点小伤。” 白子卿取出一个瓷瓶,扔在他面前。乔禾问道:“半天没见,这是哪来的伤?” 索玛道:“你没见城里现在有多乱?昨天孙破一出手就慌成那样。昨天夜里我和老三走在路上,也不知道是谁,把老三错认成他仇家了,找了一群人来寻仇。才受的伤。” 陈律笑了一下表示无妨。乔禾忽然说道:“从我遇见你,你总是说什么‘无妨’。” 陈律道:“发生这些事,归根结底只能怪世道。恨人有什么用呢?” 白子卿叹了口气,显然是深以为然。陈律趁机道:“我身上有伤,只怕难以再和白将军比试了。不过白将军要确认我身份,应该也确认的出来了。” 白子卿点了点头。陈律方才用到的招式,的确是燕桥士兵在战场上常用的招式。乔禾看他点了头,也不说话。 陈律又抢道:“我跟白将军回燕桥,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让我带上家人,待遇安排也都随将军方便。只是我自来到辰欢城以来,见这里民风淳朴,大家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难免有些感情。所以……斗胆问一句,以后——听说那些皇室的人还没被杀干净——就我回到燕铭城以后,将军打算拿这里怎么办呢?” 一边随口问着,他一边盯紧了白子卿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这关口上燕桥对辰台的态度至关重要,若是燕桥亲辰,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白子卿斥道:“胡闹!这事也是随便能问的?” 陈律早料到,毫不气馁,又要问出第二段话。谁料这时乔禾也凑过来道:“就是,这事关我燕桥江山,白将军怎能轻易告知与你?” 陈律骤然被打断,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他道:“是我逾矩了。” 接着陈律又道:“可是将军,这对我可也事关重大。若是到时要攻打辰台,那我肯定也活不长,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后事了,免得到时候拖家带口的,来的仓促。” 白子卿皱眉,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陈律道:“从前天下三分,现在辰台亡了,燕桥首先要小心的就是剩下的穆国。穆国穆翎帝,年轻时就不好对付,如今在位三十余年,正值天命,正是威势最重的时候。燕桥争帝陛下虽然也是一代明主,却毕竟年纪轻些,当年强行夺权之事,也不算完全过去。再看兵马和财力。自从穆翎帝迎娶燕桥尚郡长公主开始,财力上虽还是穆国稍逊一筹,兵力上燕桥却已不及。而后征战休养,也都没有改变这一局面。此时,穆国刚攻破辰欢,按理说实力也不完整,但别忘了,穆国能打下辰台还有燕桥不久前才出的力,两国在此并没什么区别。若对上穆国,燕桥还是在下风。唯一的突破点便在于辰台。辰台已经国破,但皇室子弟还并未尽数伏诛。二皇子辰甫安、公主辰池,这两位原本就是皇室中的杰出人物,未必就甘心忍辱负重、四处逃窜。不如与辰台联手,一来他们家国已破,并无威胁,二来也算是为自己添一分胜算。若此时要彻底灭了辰台,一来会引起辰氏兄妹反扑,不可不防;二来有损自己实力,更让穆国占了便宜;三来赶尽杀绝,也不是仁君所为之事。所以若是要攻打辰台……就算以上都避开了,连我能做到的考量,争帝陛下都做不到,燕桥迟早要不妙,我迟早要有血光之灾,还是趁早留封遗书算了。” 白子卿脸色变幻不定,眼睛几次向旁看去。陈律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地一笑。却忽听乔禾问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