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定保重自己,有什么不对就马上传信回来,二哥给你想办法,啊?” “知道啦,二哥你看看我头发这样可以吗?” “还行,有点松。”辰甫安抬手给辰池整理了一下头发,“别太逞强,沣州后面也不是一马平川,留得青山在,你活下去,辰台才有希望呀。” 辰池把头在辰甫安肩窝里最后蹭了一下,说道:“知道啦知道知道啦——你放心嘛二哥,沣州城主几十年来都是墙头草,沣州没打过一次仗,应该不难拿捏。你在辰欢这边才应该好好小心——这个给你。”她掏出一块血玉的吊坠来,“这个是历代谢家家主的信物,谢家是谢甘蒙三家之首,有什么要紧事,你不便亲自出面,就让人带着这个去找他们。谢甘蒙也是很可靠的,历代都忠心不二,我该告诉你的也都告诉你啦,二哥你放心用。” 辰甫安看了那吊坠一眼,把它戴在了自己脖子上,贴身放好。他知道辰池是怎么得到它的,不想就这个多说。 “那我走啦。”辰池站起来,极轻地拥抱了一下辰甫安,一触即放,又抱怨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头发我自己梳就有一点……” “没事,这样也好看。”辰甫安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走吧,索玛乔禾都等了很久了。” 说着率先走出房间,又检查了一下马背上挂着的东西,把辰池扶上马。索玛啧道:“小丫头你怎么还专门跑到你二哥那一趟,你看乔禾,脸色都臭的跟什么似的了。” 辰池回答他道:“我不会梳头发,临走得让二哥教我一下。”又对乔禾歉然道:“我没自己梳过,手有点笨。” 乔禾点了下头表示无妨。 辰甫安把他们送出承恩寺,临走又拉着辰池要她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保全自身为先,这才放手。然后一回身,差点被身后的慧空吓了一跳。 “你这么在这?” 慧空急忙一低头:“回殿下,小僧今日早起为三殿下诵经,刚刚诵完,正巧就看见三殿下走了。”又抬起头怯怯看着辰甫安,“就……就目送三殿下……” 辰甫安揉了揉眉心。 这硕大一个承恩寺,就剩下自己和这么个小和尚,日子有点苦啊。 不过他果然没能这样安逸地苦多久。辰池一走,辰欢城里要紧的事仿佛得了信儿一样,马上就层出不穷的冒出来了。虽然辰池已经事先安顿好,不至于让他一力承担,但他原本打理起渊阁,事务已经很多,此刻便更显得有些繁忙。只是他能力卓绝,一时还没有捉襟见肘。 他才刚到了德春客栈把仇端揪住了,叫他去施恩城请施恩城主施长岚尽快解决城中纷端,带兵过来;客栈伙计马上又传给他一条密信,是蔡菲菲传来的,说穆从言果然是个草包,但她隐约觉得行宫里除了窥红小筑辰台旧人和穆国孙破以外还有第四方势力,只是一时还摸不清楚;紧接着还没等他回到承恩寺,就在路上听到传言,说孙破出城去了…… 这个传言让他心头一紧,唯恐是孙破发现了辰池。于是他马上绕路,打算去城门附近查看。最后见孙破只是带了一小队人马,虽然同样是前往沣州,但着实不像是去捉人的样子,才放下了心。 . 从辰欢去沣州,再快马加鞭,也要走一天半的时间。入夜后,辰池索玛乔禾三人找了个村落投宿。 村落不比城池,经过战火,更是面目全非。原本的人口,也只剩了老到走不动几步的老人,和小到只能开始吃米汤的孩子。辰池看着,就悲从中来,只勉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他们借宿的,是一间塌了一半的房子。房子只用草席分成两间,一间住着一个婆婆,一间空着,恰好被辰池借来一宿。 那老婆婆说话很慢,腰背弯成大半个圆,腿干瘦成两根被镰刀打过的玉米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头跟着一点一点。辰池低头向她借宿,她没说话,好像是畏惧地点了下头,又向空房间一点头,“啊啊”了几声,就挪开了。 村落其他老人已经躲起来了,只露出几双浑浊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窥着他们。辰池深吸一口气,不再耽误,拉着索玛乔禾两人,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房间。索玛乔禾也触景伤情,没有多话。 三个人并排正襟危躺。 直到月上梢头,乔禾忽然轻声问了一句:“三殿下,如果没有战争,这里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战事毁了这么多人,你还要复国,还要掀起战事……你不后悔吗?” 这里没有屋檐给索玛睡,他也不想太惊世骇俗。不过答应了辰甫安保护好辰池,他也不打算懈怠,此时果然是在假寐,闻言马上睁开了眼睛,偏头去看辰池。 而辰池是睡不惯,又想着那些老人,心口生疼,有些失眠。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后悔。” 索玛一惊,三魂险些吓成了八个。乔禾也没料到这个回答,惊诧地看了看她。 只听辰池又道:“我一生顺遂,除了亡国以外,没吃过什么苦。亡国后对皇兄提出‘光复’这个请求,是我考虑欠妥,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乔将军,我知道你的意思。辰台已经……亡了,这事本该就这么过去。战事永远是天下的一道伤口,它现在好不容易结了一点疤,我不应该再把它掀起来的。我没有守住辰台,它落到穆国手上,就该是穆国的土地。我们皇室代代传承,靠的都是百姓,所求也本该是百姓安居乐业,可来来回回争夺这巴掌大的土地,最苦的不就是百姓么?天下人都是同一种人,只要辰台归降了,难道他穆国还能下得去手把那些辰台百姓千刀万剐吗——他们不可能比现在更凄惨……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这个道理我二哥也懂——他早就懂了。”辰池忽然沉默了一会,才又说道:“二哥最不喜欢的,就是坐在个孤高的位子上发号施令、从此天下兴亡好像都只与他一人有关……要是没有我、或者要是我死了,他根本就不会打算光复。他原本在江湖上风生水起,我知道的。” “所以我后悔啊……我不该把他牵涉进来的。”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乔禾,又笑道:“要是有一天有人因为复国而要杀他,那他可真是冤枉死啦。” 乔禾沉默了一下,也叹了口气。 辰池好像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又好像有些话在她心里积压了许久,产生了现在她在说的话,把它们迫不及待地推出来:“现在收手已经不可能了,已经有太多人被牵涉进来了。我肯定不得善终,而且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了——但是我不会后悔我将错就错地继续下去。辰台疆域这么丰饶广袤,我自己何尝愿意将祖辈基业拱手相让?何况就算我不揭竿而起,也总会有人率众起义、光复辰台正统——我治理辰台这么多年,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我就要带着他轰轰烈烈走一遭。别人尚可对辰台这样忠心,我绝不可能在他们为辰台抛却头颅的时候,自己躲在谁的后面。乔将军,这和为将者不也一样吗?士兵可以投降,主帅是不可以的。哪怕有一个士兵还在阵前杀敌,主帅就不能安居一隅,对不对?” 乔禾喉头微动,“嗯”了一声。索玛也吓到了似的,睁大眼睛看着辰池,脸上逗小女孩一样的神色总算少了一些。 在索玛眼里,一直以来,辰池离他理解的“皇帝”都差着十万八千里。至少“皇帝”是不可能像辰池依靠辰甫安那样,单方面依靠着谁的。辰池就只像个小孩子,虽然有些手段,却始终有些稚气,不够成熟,顶多是个“在外面挨了打会咬牙瞒好家里人”的半大孩子。索玛性格和辰甫安类似,对旁人稍有些隐晦的漠不关心,因此从没想过辰池竟然还有这种向死而生的觉悟。 这还没完,辰池还在继续:“其实这次亲自来沣州,我也考虑过,是不是多此一举。但是没办法,我总得离开我二哥。我不能让他一直陪我陷在这里,他那么厉害,什么都懂,他应该活的洒脱自由……可惜我是他的牵挂。我后悔我把他拉进了“复国”这个无底洞里,所以我得学会自己处理这些事情,把他慢慢从这复国的事里摘出去。他从来不求什么,我也希望他能活的好好的,无论辰台在不在,无论我……看不看得到。” 她说着,眼眶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水,月色里显得格外晶亮,漂亮的像又流下两行月光:“二哥说,做决定无外两种,或是遵循发生变故那一刹那的直觉,或是长长久久反复权衡。我后悔提出光复,可无论用哪种方式,这都是我做的决定。我要为死去的人报亡国灭种之恨,要讨回辰台在铁骑下失去的疆土和颜面。——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愿望。现在它们都破灭了,只剩下一个。我希望我的二哥,能有一天像从来不曾认识我一样,置身事外、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