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三人很快就回了城主府,不过那时候宴席已经散了,张鹤亲自送孙破出府,又严令府上的人不准将今晚之事向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使辰池孙破二人相互发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与梁衡玉向住处走。 张鹤断弦已久。除却年纪,他其他条件都着实不错。城中不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却一直没时间续弦,身边最亲近的就是这个梁衡玉。 梁衡玉是个慢性子,他就陪着他慢慢挪回去。恰逢月色正好,也正是花期,他们住处前的一段小路美不胜收,梁衡玉便去个亭子上站了一会,示意张鹤也一起过来。 两人并肩倚在栏杆上,做文官的开始扭着腰捶脖子,当武将的开始揉肩捶腿,总之都没个形象。 梁衡玉问道:“你又归降了。你就不怕哪天,哪一路人对你不信任,直接找个借口把你杀了?我看,孙破就干得出来这事儿。” 张鹤苦笑道:“也就活一天算一天吧。本来人生苦短,算算,我也活的够久了。” 梁衡玉停下了动作,面露不悦,看着他。 张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哄道:“当然是开玩笑啦,你在这,我活到多久都不觉得久,好吧?” 梁衡玉向来好哄,闻言才露出一点好脸色。 张鹤道:“不过沣州……恐怕我这次真的守不住了。辰池和孙破同时出现……”他苦笑一声,继续说道:“这两个人都与传言里稍有差池,都想把沣州占为己有。我算不上什么人物,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们迟早会在这遇上。” 梁衡玉皱眉道:“依我看,别的城主都没有你这样的。战火已经烧起来了,迟早会把天下烧个透彻。到了那时候,谁又能独善其身?” 张鹤道:“能让沣州太平多久,我就尽力让它太平多久吧。” 梁衡玉不语,显然是不赞成。张鹤又道:“我以前,是书生出身。书生嘛,纸上谈兵,每天对着官报大放厥词,觉得辰肃帝玩物丧志,觉得燕争帝愚不可及,觉得穆翎帝不仁。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承人赏识,一朝踏入青云,一举平定天下,留名史册。后来亲自看过战场,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那么简单的事。” “战争多可怕,陋之,我比你清楚……你总说我对沣州百姓关心太过,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百姓们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经受战火摧折?百姓嘛,就应该安居乐业、颐享天年。打仗打起来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本来也就只是上面的人想不开罢了。我是沣州百姓的父母官……我只希望他们有一片安稳的立足之地。至于别人?皇室子弟?精兵良将?外地百姓?和我有什么关系?!上面那些人自己作出来的战争,吃了苦果就要哭惨?别的地方的百姓,拖家带口的,我收容一个,以后沣州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不是我冷血……沣州就这么大,我只能救这么多人。他们都骂我,那就去骂我,我还是要在这守着沣州。我身上担着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不到死,我不可能让步!” 梁衡玉摇摇头,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守不住了,沣州也就完了。” 张鹤忽然看向他,眼睛里苍老的浊色几乎要被一团火烧化了。他目光灼灼道:“我活着一天,就守一天。有一天我守不住了,那就是我死了。我死以后……陋之啊,我只信得过你。沣州城交给你,你来替我守着它,好不好?” 这个请求实在重大,梁衡玉半天没有答话。他目光闪烁着,看着张鹤。张鹤瘦骨伶仃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又老又孤独。 这个老人为沣州耗了多少心血,他是知道的。人们都说沣州城主懦弱无能,可是真正懦弱无能的人,哪能将这几度易主的沣州保护的这样周全呢?他年轻时想留名史册,有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被史官笔写成一个小人呢?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会难过吗?也会后悔吗? 梁衡玉忽然有些难过,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过沣州。字像珠子一样,梗在他嗓子下面。 半晌,捱不住张鹤恳切的目光,终于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好。” 又补充道:“但如果我也没保护得了沣州,你不能生我的气。” 张鹤喜出望外:“不会不会。” 张鹤长叹道:“既然你答应了,那我也就放心了……你不准反悔,也不准恼我,好不好?” 梁衡玉面露不忍,艰难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梁衡玉远远望见了正往客房走的辰池一行人,不由皱了皱眉。 来的时候,明显是索玛和辰池更亲近一些。这短短一段时间过去,他竟然就被乔禾挤到了一边去。 但这个问题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张鹤已经上前,迎上辰池,笑道:“月夜游园,三殿下好兴致。” 梁衡玉只在张鹤身后对辰池行了行礼。 辰池笑对张鹤道:“哪里。张大人这城主府景致不错,让我想起我二哥的住处来了,便四处看看。” 张鹤道:“也是殿下来的巧了。一年到头,也就这时节恰好我这里花开的最好。” 辰池心情不错,一直含笑看着张鹤。闻言,忽而展颜,问道:“敢问城主大人,这里的花能不能摘?” 张鹤愕然,点头道:“三殿下您问……当然可以。” 辰池便步履欢快地奔着花丛去了,片刻后又手上托着四朵花回来了。她踮起脚往索玛头上戳了一朵,又在张鹤梁衡玉两人发髻上各插了一朵,最后转回来,在乔禾鬓边也别了一朵。 张鹤梁衡玉乔禾:“……?” 只有索玛把花拿下来,好奇地把玩着。 乔禾脸颊上泛起两片可疑的红云,却板着脸道:“殿下,这……不合适吧?” 张鹤梁衡玉虽觉有趣,却也觉得辰池这样有失身份,不由得也点头附和。 而辰池这一举措其实事出有因。沣州城的情况远比她想象中好上许多,甚至完全没有被战事影响到似的。她在城中四处走着,就像回到了两年前的辰欢城一样,一时竟被城里安宁的气氛冲去了亡国的痛苦,从前无忧无虑的性格这才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不过她显然也发现了这不太合适,只好道:“我一时兴起……你们不喜欢的话,摘了也罢。” 她话音刚落,张鹤刚要说话,乔禾面前就被人递上了一朵花:“给你,拿去给辰池吧。” 索玛思路向来太诡异,乔禾压根没去猜,只是看了他一眼。索玛果然主动向他解释道:“在我们那,女子为男子佩花,男子若喜欢她呢,就要在花上刻首情诗回赠给她。”末了,还捅他一刀:“兄弟,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点泡妞的手段都没有?该不会一直没成家吧?——啧,可怜。” 乔禾:“……” 他把花翻过来,花瓣上果然用花茎划出了两行小小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假装不知。” 乔禾:“……” 乔禾十年来第一次失笑。他想了想,把花还给索玛,摘下自己鬓边的花,递给辰池,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说道:“在花上刻字的本事,我是没有。但是我说给你听吧。” 他有些紧张,闭了闭眼,道:“上穷碧落下黄泉。” 张鹤梁衡玉在一边都看傻了,半晌,各自掏出一个小本本,唰唰地记了下来。 不想辰池没有接,她含笑看了一眼乔禾,也玩笑道:“老乔,你这可递错了人。在辰欢城的时候你不是喜欢月色的吗,这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到我身上来啦?” 乔禾知道她提起这个,是提醒他那个时候她笑着说的那句“我的心上人不在这里”,当下一哂,笑道:“没递错,只是劳烦三殿下让一让。” 辰池笑着走开了。索玛惋惜地摇了摇头,一伸手将张鹤梁衡玉两人头上的花也都取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又发到他们手上。 两人一看,一个写的是“在天愿作比翼鸟”,一个写的是“在地愿为连理枝”。 索玛得意道:“他们总说我成语用不好,其实他们不知道,这种诗我知道的可多了!” 说着去追辰池去了。而乔禾落在后面,不觉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来。张鹤觑着他,问道:“乔将军有心事?” 乔禾瞬间面无表情,道:“没有。” 然后也走了。 ——刚刚随辰池在沣州城里查看的时候,他暗中给一位穆国人传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是个问句: 你动用了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