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皇后是个很美的美人,当然还有她的两个被封为贵人的妹妹,仿佛三朵花一般。不过冯煦却能看得出这三朵名贵的花似乎没有足够的生机,倒像夹在书页里的干花,就连皇后所居的北宫,尽管比宁心宫要高大轩昂,却也少了一股生气。 所以,这一次拜会间的谈话,也乏味至极,行礼、问候、还有根本就没有意义的几句闲话,最后冯煦领了两匹锦缎两件首饰的赏随着姑姑拜辞了。 回宁心宫的路上,冯煦悄悄打量着姑姑,只论相貌,也许赫连皇后要比姑姑还胜一筹,但是,姑姑身上却有一种风格是赫连皇后怎么也比不了的,这种风格中有一种与自己的父母相似,冯煦认得,是书卷气,还有一种,冯煦能感觉到,却说不好,就像,就像长在宫墙瓦隙中的小草花一般,恬淡却又顽强。 总之,赫连皇后与姑姑并不相同。 不想,姑姑就在这时转过头来,向冯煦淡淡一笑,“煦儿想什么呢?” “没什么,”冯煦下意识地问:“皇帝一定很少到北宫吧?” “是很少,”冯昭仪一点也不奇怪侄女的问话,也不会回避,只如实地告诉她,“陛下到后宫的次数本就不多,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宫墙之内,帝后差不多只在每年的庆典中见上一两次面。” “但是,”冯昭仪的语气微微加重了些,“赫连皇后是通过拓跋氏手铸金人的规矩被册封的皇后——既然上天选中了她,谁也不能撼动她的皇后之位,就连陛下也不能例外。” 冯煦早听过手铸金人的传说,她很想问一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手铸成功一个金人,就会成为天下人都不能忽视的皇后呢但她从姑姑略显严肃的语气中听出这不应该是自己能打听的,也就重新转回头跟在姑姑身后专心走路。 见过皇帝和皇后,冯煦慢慢又认识了差不多宫里所有的人。 当然了,这个所有的人,并不包括浣衣局的浣衣女,以及所有役使人等,而是后宫里有品级的妃子、女官和另外一些重要的人物。 夫人郁久闾氏,她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妹;椒房越氏、椒房舒氏、椒房弗氏、椒房伏氏都为鲜卑贵女;南阳公主,越氏所出,如今宫里唯一一位未嫁的公主;还有常氏,她是太孙拓跋濬的乳母…… 姑姑与常氏的情分最好,因为常氏也是燕国人。 还是在皇帝伐燕时,身为皇女的姑姑被充做祖父求和的人质到了皇帝的身边,后来被封为左昭仪,而出身平民的常氏则被皇帝手下的兵士们掳到平城,做了宫里的奴婢,后来成了太孙的乳母。就这样,原本在燕国时完全不相识的两个女人就在魏国的后宫中遇到了,时常往来。 姑姑与常氏说话并不避着冯煦,陛下、太子、太孙时常出现在她们的闲话中,当然还有燕国旧事。 对于燕国的旧事,冯煦并不十分感兴趣,虽然是她的故国,可是她却出生在魏国,加之父母很少提起,根本对辽西没有一点印象。而且,大约因为听过姑姑说起冯家帝位之争,她更不愿意去了解那些往事了,既然过去了,也就过去吧。 同样,冯煦对拓跋家的人也没有兴趣,什么皇子皇孙,又与自己何干呢真正算起来,大家就是世仇。不过,乱世之中,早没有人去计较了,若是真计较起来,差不多所有人之间都有仇怨,都复起仇来没有人能逃得脱。既然如此,活下来的人只能选择放下,然后继续活着了。 不过,冯煦还是与南阳公主时常玩在一起了。毕竟,整个宫中,她和南阳公主年纪最相仿,住得也近。 说起来,南阳公主与冯煦性子很不同,甚至在许多方面完全相反,她活泼好动,爱说爱笑,喜欢骑马到宫外游玩。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真心喜欢冯煦,那么爱动的人竟然能强忍着坐在一旁等冯煦做完功课再一起玩儿,遇到什么事也喜欢听冯煦的,虽然她的身份要比冯煦高,年纪要比冯煦大。 冯煦最初对南阳公主没有什么感觉,有时还讨厌她整日粘着自己,毕竟自己订下了严格的日程,每天的功课都不少,她每次来都会影响自己。可是,时间久了,冯煦就习惯南阳公主整天在耳边叽叽喳喳的了,而且,她还觉得南阳公主有些像哥哥,他们都不喜欢读书,都爱说说笑笑,都一样的没心没肺。 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其实也不坏。 还有去斤伽罗和公孙兰,她们也被冯煦要到了身边。既然姑姑让她选两个侍女,她就从浣衣局将她们弄了出来,毕竟大家一路走过来,总强于别人。这两人与冯煦主仆名分虽不可逾越,但情分却好,不只服侍用心,亦十分忠诚。大家年纪都不小,又经历了变故,道理早都懂得了,既然成了宁心宫里的人,生死荣辱自然都一共的。 这一日常氏又过来了,她虽是太孙的乳母,可太孙如今已经十岁了,不再只跟着东宫里的师傅读书,时常会随着父亲和祖父参与政事,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常氏便闲了下来。她一是与冯昭仪投缘,再是喜欢宁心宫的膳食,带有燕地的风味,比东宫的要更合她的口味儿。 南阳公主也过来了,她近来在宁心宫的时候比在越椒房所居的西宫还要多,中午时分冯昭仪让人摆了桌子,两个女人靠在炕里的座位上,让南阳公主和冯煦坐在下手,一同用饭。 南阳公主其实一早就来了宁心宫,因等着冯煦练字耽搁了许久,早急着出去,因此见开饭了便将一碗蘑菇鸡汤泡了饭,只一会便都扒了进去,又催冯煦,“快些,我们去鹿苑骑马!” 说起冯煦的骑术,原本姑姑要她跟着阿郑学,不想有了南阳公主,反都是她教的。南阳公主的母妃越椒房骑术绝精,她从小就练得好骑术,更喜欢带着冯煦骑马。 冯煦一笑,也加快了几分,放下碗起身向姑姑和常氏道:“我们去鹿苑骑马了。” 姑姑就一摆手,“去罢,若是饿了便早些回来。”又向常氏笑道:“小孩子就是这般。我们只管慢慢吃。” 常氏端起新酿的米酒饮了一口道:“可不是,太孙也整日忙忙的,连饭竟都吃不安稳。” 冯煦与南阳公主退出来,携手从宁心宫的侧门穿过,这里离鹿苑最近,突然南阳一拍手道:“我竟将新马鞭落在宁心宫里了!”说着吩咐跟随的宫女去找。 南阳公主今天过来时的确提着一根新马鞭,雕花象牙柄,五彩丝线夹了金银丝编就,十分显眼,冯煦早看到了,此时不禁笑了起来,南阳今天本就急于显示她的新马鞭才要骑马的,可出门时竟然将鞭子落下了。 冯煦笑罢却又拦住南阳道:“别让她们去混找了,我见马鞭放在哪里,就给你取来。”姑姑与常氏虽然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但只她们俩个,又饮着酒,肯定没防着外人过去,还是自己跑一趟妥当,不待说罢便转身回去了。 宁心宫正殿门前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姑姑方才就打发下人们用饭去了,冯煦进了门才要挑开门帘,就听常氏道:“你的这个侄女果然不寻常,这么大的一个内宫,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儿,我冷眼瞧着,竟从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表面一向温和柔顺,心里却刚强有主意。别的先不论,只说满桌佳肴,她竟从来一口荤菜也不动,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冯煦在孝中,可是一则客居宫中,再则鲜卑人饮食以肉为主,亦无守孝之规,是以她从没提过要守孝食素,只是用餐时自己守着心里的规矩罢了。姑姑知道了也不说,只让人给自己早晚送酪浆。不想常氏竟也看了出来。 再想到常氏原是从千百人中精挑细选出来做太孙乳母的,自有过人之处,心细如发是必然的,冯煦顿了一下,才想弄出些声音好进去。不料却又听常氏道:“我瞧着煦儿是有大造化的,正巧她年纪与太孙相仿,我们不如……” 一时间冯煦倒不好动了,过了一会儿方听姑姑幽幽地叹了一声气说:“算了吧,像我这般困在宫里可有什么意思?日日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只外人看着花团锦簇而已。而且我们冯家如今彻底没落了,她的亲事倒可以随意些。” 常氏也喟然长叹一声,“你到底还是为她好的,也罢了,我再另选人吧。” 姑姑就道:“这五色肉脯做得到好,你吃一块再饮。” 冯煦知道她们方才的话题过去了,便又等了一等,方才重重地一顿足走了进去,口中也笑着说道:“南阳公主的新鞭子竟落在了殿里,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冯昭仪和常氏便都笑了,“南阳从一早来就拿着鞭子到处转,到了骑马的时候反倒落下了,想是就在炕上。” 五彩的鞭子十分显眼,冯煦立即就看到了,取了便又匆匆走了,“南阳公主是个急性子,我得快些。” 一路小跑到宫门处,南阳正在团团转,远远地便嚷道:“我正要打发人回去找你呢,怎么这许久才回来” 冯煦一笑,“我原记得你的鞭子就在炕上,结果却不在,又找了会儿才拿来。” 究竟是自已的错,南阳公主就一吐舌,“这鞭子若是丢了,母妃定然生气,五彩丝线和金银线原不算什么,只是这牙雕手柄倒是难得,说是南边来的。父皇只赏了我一根,便是母妃也没有的。”却又安慰冯煦,“一会儿骑马时你用我的新鞭子,我用你的就好。” 冯煦正在孝中,哪里能用五彩马鞭,但她知南阳从来记不得这些,且晓得南阳对自己一片真心,若是能将马鞭送自己她都肯的,只是这马鞭着实难得,又是皇帝赏下的,想来越氏一定再三叮嘱过女儿不许送人。她就赶紧笑道:“我一向不喜欢太艳的颜色,你瞧着我身上哪里有什么富丽的东西?原本宁心宫里各样赏赐也不少,姑姑一向又大方,只是我不愿意用罢了。再则这鞭子最合你用,我看着正能养眼,比自己用还高兴呢。” 南阳公主长着一张明媚灿烂的面容,穿着艳丽的裤褶,骑在高头大马上,再挥着一根五彩的鞭子,正是极美的一幅画。 南阳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父皇母妃常夸自己长得好,宫里的人更是巴结不断,但冯煦这句赞美的话却最打动她的心。骑在马背上时,她还一直高声笑着,“瞧我的!”说着打马自一丛矮树上跳过,身上的彩衣和手中的五彩马鞭飞扬起来,仿佛天边的彩虹,欢快地叫着,“煦儿,你也来呀!” 冯煦跟着南阳练马术也有些时日了,便也随着南阳的身后打起马儿,一纵便跃过那丛矮树,论起骑术,她其实也不差什么,可是当马儿跃到高处时,轻风拂面,心中畅快,可她却明白自己再不能像南阳那样纯粹而单纯地快乐了。 按住马绺,冯煦带着马小跑回来,却见南阳身边多了好些匹马,马上坐着一群鲜卑贵人。果然,南阳远远地就挥着手喊道:“煦儿,这是我哥哥拓跋翰、拓跋建、拓跋谭、拓跋余,”她又特别挤了挤眼向走近了的冯煦指着为首的一个少年笑道:“这个是我的侄儿拓跋濬,他比我还大一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