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葬礼过后,冯煦便每日到东宫与拓跋濬一起读书。 和拓跋濬一起读书的感觉与过去在东宫学堂完全不同,先皇为拓跋濬指定的谷洪先生风度不凡,学识出众,从不讲解经文史书,而是在让他们学习治国之策、律法、兵法等的过程中将那些经义、史实拿出来作为例子。 冯煦很不适应,一时跟不上谷先生的课,法家、道家、律法、兵法这些她从没有接触过,很多听不懂。 谷先生并不会因为新加入的一个女子改变教导的进度,他对冯煦不假辞色,只是太孙发了话,不得不容忍书房里多了一个人,他只当冯煦是个下人,一句话也不对她说说。 拓跋濬便有些歉然,背地里向冯煦说:“我再没想谷先生会如此不高兴,你受委屈了。” 冯煦云山雾罩地坐了半日,此时头脑一片空白,赶紧笑道:“这时候谷先生还能每日到东宫授课,正是忠心之士,我倒十分佩服他呢。而且,谷先生讲的课,我听不大懂,他不高兴也是平常。” “谷先生讲的治国之术,与你们女子都没有关系。”拓跋濬拍拍冯煦,“你若是不喜欢听也没什么,只当是陪我好了。” “谁说治国之术与我们女子都没有关系了?”冯煦笑着斜了一眼拓跋濬,“汉朝时的吕后且不论,就是你们的祖先拓跋猗迤的惟氏夫人就曾主管一国之政,人们都称她是惟女王,称国家为女国。所以,我也也好好学习治国之术。” “煦儿果然博学!”拓跋濬大笑道:“没准儿我的煦儿还能比我学得更好呢!” “你又与说笑了!”虽然冯煦不肯承认,但是她心里却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学得很好。小时候父亲就说过自己读书比哥哥有天赋,后来在东宫的学堂,她亦遥遥领先于几位皇孙和南阳公主。现在,她不过初次涉猎治国之术,还十分陌生而已。 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什么事难住过呢。 冯煦之所以师从谷洪,原本不过是为了陪伴拓跋濬,她喜欢他,怜爱他不到一年时间内,他失去了祖父和父亲。可是谷洪的不屑,拓跋濬的迁就,自己的差距反而激起了她骨子的坚韧,十分用功地学习。 她原本就有极好的经学、史学底子,人又聪慧努力,因此没多久便有了长足的进步,非但完全能听得懂谷先生的讲课,也能回答出谷先生的提问。谷先生的提问从不是背书,他每每讲过一段,便会问拓跋濬如果他面对如此情况会怎么做,有时还会针对拓跋濬的回答继续提出更多的问题。 当然,谷先生从不会问冯煦,是以也就不可能听到她的回答。实际上,冯煦的回答只是在她的内心,她默默地听着谷先生和拓跋濬的对答,比较着自己的想法。 大部分的时候,冯煦的想法与拓跋濬很相似,也就是能得到谷先生赞同的对策。但是也有一些时候她的想法与拓跋濬不同,甚至与谷先生也不同,她会反复思索自己的错误,找到问题的根源,修正自己的思想。 突然有一天,她竟然突然觉得,自己的答案虽然与他们都不同,但自己才然是正确的。 然后冯煦就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谷先生和拓跋濬才是正确的,自己与他们不同只能错了呀!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因为谷先生从来都视自己为无物,便是拓跋濬也基本不与自己探讨课业,所以冯煦一个人默默地翻了许多的书籍,又思考了许久许久,最终她坚信自己是对的。 这让她十分惊异,又激发了对谷先生教导的更高热情。每次上课时她从不漏掉先生和拓跋濬的一句话,回到宁心宫里会看更多的书,更多的思考。 只是,毕竟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应该来听太孙的课,而拓跋濬真正的目的也不过需要自己的陪伴,是以冯煦一直没有将那些想法说出来。 这一天,正在上课,倍利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呈给拓跋濬一封信。拓跋濬打开看后便摆手道:“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谷洪正口若悬河般地讲《韩非子》,又列举公孙鞅治秦、本朝道武帝拓跋珪时采用法制管理臣下,奠定北魏基业,一时很不心甘,便道:“权制断于君则威,太孙以为如何?” 拓跋濬知道谷洪有些呆气,一向觉得自己听课是最重要的,也只有如此才能成为圣明之主,每被打断时都十分不情愿,便笑道:“步六孤请我们去宴饮,我不好推的,待晚上回到宫里将再用纸笔做答,送至先生处,可好?” 谷洪不甘心地躬身称是,方才退了出去。 拓跋濬便系上腰刀向冯煦道:“我急着要走,让倍利侯送你回去吧。” 所谓步六孤家宴饮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拓跋濬一直在与一些支持他的朝臣往来,他从不瞒着自己,但在谷先生面前却要遮掩一下。冯煦就摇摇头,“你既然有事,只管去做,倍利侯颇有几分伶俐,跟着你也是一个帮手。”说着与他一同出门,又问:“你答应谷先生今晚作答,可有空闲?” “我哪里有空闲,”拓跋濬苦笑道:“只是若非如此,谷先生一定又会絮絮不已,只怕他误了我的正事。” “那么我替你写,好不好?” 拓跋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久前冯煦还什么也不懂,现在竟要替自己作答,不由得问:“你能行吗?” “行不行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写好了让人送来,你看了若是觉得合用便亲笔抄了给谷先生,不合用也没什么,随手烧了就是。” “煦儿言之有理。”拓跋濬点了点头,谷洪的确是很尽职的先生,但是身为太孙最重要的从不是读书,眼下读书亦是韬光养晦之计,却不能说明。煦儿看了出来要帮自己,自然是好的,便玩笑着拱手为礼,“辛苦煦儿了。” 冯煦一笑受了,“总不会让你白白行礼的。” 回到宁心宫,冯煦先进了姑姑殿内,不想却看到了宗爱。 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个封王的宦官,眼下手握魏国大权的人竟然来到后宫,冯煦立即觉出了危险。自己第一次与拓跋濬在鹿苑相见时,就因为拓跋濬多关注了自己,他就在宁心宫里说过风凉话。现在自己可是时常去东宫读书的,他不知又会如何呢? 冯太妃微微一笑,“煦儿,过来拜见冯翊王。”语气十分平常,与先前宗爱到宁心宫时并没有什么差别。 冯煦也一样神平气和,上前一步,稳稳地福了一福,“问冯翊王好。”然后站到了姑姑身后。 宗爱摸了摸下巴笑了,“女郎长大了,越发出众,我家里有一个侄子倒是年纪相仿……” “冯翊王若是想为煦儿说亲,就先打住吧。”姑姑收了笑容,淡淡地道:“先帝亲口将煦儿许给了高阳王了。” 冯煦一向不喜欢宗爱,现在更甚,她忍着心里的怒火平静地注视着宗爱,这么久了,他脸上青於早散了,几块伤疤却很分明,正是太武帝留给他的,现在听到姑姑依旧拿太武帝的话来压他,脸上不由得抖动起来,似乎立即就暴躁如雷,可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据说昭仪并不喜欢高阳王呢?” “可是我不会违逆先帝,”冯太妃轻轻地端起茶啜了一口,“若亲事毁了,我可没有脸去见先帝了。” 姑姑的话轻飘飘的,可是冯煦相信她决不是随口说说的。 宗爱许久没有受过威胁了,一时不大适应,带着伤疤的脸遽然变得更加难看,呵呵冷笑起来。 就在冯煦的心缩成了一团时,许春衣走了进来,先向宗爱行了礼,又急忙转身道:“昭仪,院子里一个小内侍摔伤了,想讨一盒治伤的药。” 冯太妃轻轻挥了挥手,“你只管去取吧。” 许春衣应着到箱子里拿出一盒药走了。 冯煦就见宗爱的脸色慢慢平缓下来,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喝了,哈哈一笑,“本王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姑姑示意冯煦重新添了茶,却道:“我还以为冯翊王果真想要我们姑侄的命呢。”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真心喜欢昭仪的侄女罢了。”宗爱又笑了几声,“昭仪若是看不上我侄子,拓跋家的子孙也多得很……” “这些话都不必提了,谁让那一次煦儿走散了被高阳王送回来了呢。”冯太妃一摆手,“我在冯翊王面前也多一句嘴,你现在是当朝的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兼任中秘书,又何必在意东宫的小孩子呢?太子毕竟已经死了,而外面实在够乱的。” 宗爱再没有刚刚的气焰,头也轻轻地垂下,脸上的伤疤便没有那样显眼,“昭仪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不过是不幸生在乱世的弱女子罢了,苟全性命已经很庆幸了,其余的事再不想多问。” 宗爱顿了一顿,“如此我便走了。”才到门前却又回首道:“还请昭仪再送我两盒伤药吧。” 冯昭仪摇了摇头,“冯翊王如今用不上了,便是要用,什么样的不可得?我这里的其实算不上最好的。”究竟没有让人取来。 宗爱不气反笑,“算了,我不打扰昭仪了。” 冯煦直到再看不到宗爱身后的仪仗,才转身笑道:“姑姑,你真了不起!”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姑姑淡淡地说:“他也是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