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她是一个摄影师,曾周游各国过,去过温度零下四十五度的国家,也坐过零上四十度太阳下的骆驼,但从没试过在一个边境小镇里看动画片。 动画片这种东西,她早在学走路时就不看了。 彭婉叶情感复杂,盘腿坐着靠在墙边,手上端着一碗甜汤圆搭在胯前,眼神定定注视着地毯,坐在旁侧多动症的小孩瓮声瓮气的,“姐姐你怎么不吃呀?” 闻声,她面无表情侧过头,对上一个小胖子的豆丁眼。 没住进这家精神病院以前,她是真不知原来那么小的儿童也能确诊出精神病,入住一段时间才晓得,这些儿童当中,有些患的是儿童孤独症(自闭症),有些是儿童精神分裂症,更有些是家族遗传病史被父母遗弃,放孤儿院、福利院都不合适,只能收养在这边。 而眼前这个小胖子是少儿多动症,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过他的母亲是这家精神病院的护工,所以他每到寒暑假就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 她抿着唇:“姐姐不饿。” 他又问:“那姐姐不喜欢看小猪佩奇吗?” 不喜欢。 真的。 “喜欢,小猪佩奇长得很像吹风机不是么,吹风机简直是法国史上最伟大的发明。” 小胖子惊恐的看着她,“不是吧姐姐,我记得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法国人最伟大的发明是生蚝……” 彭婉叶放下碗,“是吹风机。” “是生蚝。” “吹风机。” “生蚝!” “吹风机!” “生蚝生蚝!” “……” “生蚝!”他严肃的说。 她敷衍的点头,把甜汤圆递过去,“生蚝生蚝,恭喜您赢得这次激烈的比赛,这是您的奖品,吃完记得把碗放回去。” 有些人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是很难得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但彭婉叶却不会。 从一号活动室回到三楼的单间约五分钟,其中三十秒花费在等待电梯,乘坐电梯,停在二楼,轿厢停在三楼并向两边敞开得花个两秒钟,今天稍慢,有人在二楼停留稍久,但总计时间走不出五分钟,今天是四分三十一秒,以往都保持在27-45秒之间。 但这个平衡在两个月后的电梯维修日被打破,包括那如死水一般的心绪。 不过这一天到来的有些晚,她还是活在今天,没什么情绪的看了一本书,看看风景,在下午三点时分进入梦乡。 “你梦见了什么?”穿着白大褂的人如是说。 “一片雪白。” 她在吃晚饭前被叫醒,上报的资料显示她的梦境对她的病情影响深重,所以她每一次睡眠所见到的东西都被记录下来,尽管她还处在睡眼惺忪、饥肠辘辘的状态。 “有多白?”白大褂问。 “结实的白。” “满世界的?” “嗯,只有中间不是。” 她很配合这个你问我答的环节,虽然答的有气无力,心不在焉,且荒诞,但姑且还算让人勉强接受,因为到了这个环节,答案才是至关重要的,态度什么的都是浮云。 “那中间是什么?”黑色的签字笔在纸上停顿,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 “梦境的中间,这个不是白的东西,是什么?”白大褂耐心的问。 “哦,是人啊。”她回答。 “你知道他/她们是什么人吗?” “哈萨克人。” 黑色的签字笔一顿,白大褂抬起头,“是哈萨克的渔民吗?” 她玩着黑色的皮手套,无声点头。 白大褂呼一口气,把笔放下,“好的,我知道了,已经很晚了,快去吃饭吧。” 她轻轻嗯一声,控制着自己镇定自如走出这个白到没有人性的办公室。 路过公共区的卫生间,她毫不犹豫的进到里头,从镜中审视着自己的脸,很干净,一点化学物质的东西都没有,不动声色的三分钟里,她渐渐打消着冒出头的破坏欲。 和大多数电视剧中的人物表演不一样,一旦要说些什么抚慰心理的台词,譬如‘我不哭’‘我没有错’‘勇敢’的一类,她当然不会傻乎乎的讲出来。 所以她只是在心中默念着:Relax,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存在着许多愚蠢的人类,所以,Relax。 白大褂的办公室和公共食堂不在同一栋楼,清河镇的冰天雪地没有哈萨克的结实,那是实实在在的白,而清河镇混着五颜六色的建筑,还有浅浅黑黑的脚印。 皮手套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下避寒三分钟还是很轻松的,但跟这冰天雪地的颜色不太相符,于是被主人揣进兜里。 清河院的费用很昂贵,但可以尝试理解,镇子上的衣物、药物和器材等大多数靠空运过来,尤其是食材和生果,这里适合种植的田野有限。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一样对钱财不甚在乎,下午在前台已闹出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孩子自闭症,自个儿不愿养,又不愿放到外地去,放这儿又嫌贵,嫌了有两年吧,这临近新年的当口又来嫌,这不自个儿讨嫌吗?” “哎哟真的没素质,前台的花瓶都被砸碎了,孩子都吓哭了,在角落哭的嗓子都哑了,最后还是个年轻人看不过眼,强行把孩子抱走。” “哎哎哎,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是七楼的三号房吧,他前两天刚被放出来的,这什么世道啊,精神病人都知道不能当孩子的面吵架,这为人父母的,造孽啊!” 听上去像是九十年代的黑道片,黑道就算杀人全家也不当着孩子的面。 “可不是,那年轻人抱走孩子的时候,那八婆还扯着嗓子喊,”那人有模有样学着,尖锐的叫:“你把我孩子抱哪儿去啊——,哈哈,可他妈有趣了。” 长舌妇的表演更有趣,彭婉叶喝着汤,如是想。 这天下午休息过,但俨然没有困扰到她的嗜睡程度。 梦中仍是漫天盖地的雪,无边无际的白,有零散的米袋、杂货店废弃的袋子、超大型的塑料袋把人套在其中打洞钓鱼,无论外界多么风雨如晦,他们所有思绪只专注在自己的钓竿上。 翌日,那个叫作小猪佩奇的吹风机又出现了。 还有那个喜欢生蚝的小胖子。 说实话,她不是很喜欢这个精神病院的规定,也许每家精神病院都有这样的规定? 规定每个病人一周内必须参与三次团体治疗,还有分发心情本画出每天的心情或做行为日记,这对一个没有画画细胞又不想提笔写字的人来说很是尴尬,甚至被一个小胖子取笑。 “这是什么?”小胖子问。 “小猪佩奇啊。”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不是吧……” 蜡笔顿下,她眼皮微掀,“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森,木子李,士心志,三木森。” 不知他从何看出彭婉叶没听懂,也许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很微妙,小胖子抢过她手中的蜡笔,李志森三个字豁然出现在画本上。 她表情也跟着豁然,“原来是zhi,不是zi。你国语不太好啊,哪里人?” “呃,本地人。” 虽然不太相信,但她不在乎,“那么李志森,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说了你别生气?” “……说?”她再考虑要不要生气。 “像猪。” 彭婉叶倒没真的生气,却也没有分外的神情,只轻描淡写一句:“这么不会说话,真替你以后的另一半担忧。” 小胖子也并没有那么好欺负,反驳著:“那种事还有好几年呢,你现在担心会不会太早?” “不,不是担心的程度,是忧愁。”她收起画纸,今日任务完成,又放眼去打量小胖子,发现他艺术细胞很不错,也许小孩子都天马行空,但他画画技术与她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她继续补充着:“还有,不是好几年,是好几十年。” 办公室,白大褂:“今天心境如何?” “很糟糕。” “看不出来。”他翻看着标记彭婉叶编号的心情本,心中有数,“你今天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随便什么都可以。” 随便什么都可以? 彭婉叶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说:“大概是我还在念硕士的时候,工作使我力不从心,所以我打算换一份轻松的工作——家教。” 白大褂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听她娓娓道来。 “我的导师推荐我给一个家庭,这个家庭对外招聘家教的标准提的很高,必须是硕士生以上,且博士生优先,而那位需要上课的学生当时仅有八岁,因为认知障碍的原因不能融入到社会中,这是他父母给我的说辞。他们说,这个孩子长大后,有着百分百的概率会得精神病。请问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评价自己的亲生孩子?” 白大褂沉吟半晌:“百分百的概率?是遗传吧,这父母二人其中或背后的家族,必定存在着精神隐患,更准确说来,是父母二人其中有一个是精神病患者,否则怎么也说不通,精神病也不是说得就得的,除非是父母本身有意培养,这样的概率并不高。” “是吗?” “他们还有没有说别的?” “面试的时候那孩子也在,他端坐在沙发上,有点拘束,一只猫窝在他怀里,正常人倘若允许猫趴在自己身上,必定是忍不住去抚摸的,可他没有,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恐惧。我对他印象太过深刻了,他或许是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精神病人。可他却只是一名八岁的儿童,且生的非常漂亮。” 她的视线逐渐飘渺,恍若隔世的,那个孩子就坐在面前的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眼睛微睁时,眼皮都是平整的一条线,瞅着非常无措又纯真。 “后来我得知自己病了的那段日子,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孩子,会想他如今怎么样了,在哪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得病了……” 白大褂耸肩,“此题无解。” “是你说的,说什么都可以。” “当然。”白大褂说起题外话,“七楼的三号房,你知道吗?” “没见过。” “看来是知道了,他的主治医生林,每天都在跟我们大吐苦水,说每次揭开三号房的画本都要感叹一声:艺术啊。”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又说:“的确,我看过,非常惊愕,头二十一页,每一张都是大作,各种山水画,人物画,连载漫画都有,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 彭婉叶还没有见过七楼的三号房,但通过人们对他极高的评价,得知他是一个会见义勇为,饱含艺术细胞的人。 但她一点都不感兴趣,说实话,她还觉得有点无聊,这让她下意识带着审视的目光扫向这位主治医师,但凡他有点悟性,不,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区分出她是真的不想再听。 所幸白大褂没有唠叨多久,于是又到晚饭时间。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科学研究证明时间到底是不是永恒的,如果说地球的一天为二十四小时制,那么她的生物钟会莫名其妙少掉几个时辰。 究竟是几个?彭婉叶不知道,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姑娘,“它会自动跳转吗?或许,如同九十年代末的千年虫一样,需要进行调整?那我能活多久?多调一位数够吗?” 她恍然,原来人跟电脑一样,都是需要调整的。——也是,人嘛,若是能和电脑一样接受被动而精准的改良,相信抑郁症类的心理疾病都能从历史舞台上退出。 就是不知道她的修理师会是谁?他/她会不会对她过于苛刻? 譬如:需要亲情?不,你是独特而高贵的,你绝不是任何物品杂交出来的玩意儿。需要爱情?不,你是高贵的,你不能同任何物品杂交在一起。需要友情?不,你是独特的,你不能和杂交的玩意儿玩在一起。 相信不会,某种程度上,她还是很乖巧听话的。 如果她高兴的话。 然而白大褂说:“你相信我,那太多了,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彭婉叶眯起眼,轻笑一声。 她说:“你说得对,其实我能不能活过下周都很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