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男人身上的正是件蓝灰毛呢风衣,军官的气派吓得周遭人不自觉地给他让让。就在冷伊回头那么一会儿,又追上十几步。 “当心!”冷琮回头叫道,她这才看向前面,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口,冷琮一个转身,绕过它向北跑去。“是他们的车,我们往弄堂里跑。”说着一拐,进了悠长而狭窄的小巷。 余光瞥见,那几人正往汽车里钻,见他们拐进窄弄,为首的男子挥挥手,汽车调了个头,多半是去另外一头出口截他们,他自个儿跟了上来。 弄堂里七七八八,斜着许多竹竿、木杆、绳子,都是晴天晾晒的物件,此刻小雨中,看着倒像勾人的陷阱。 脚下一块石头一绊,冷伊直接跪坐在地上,倒抽口凉气,疼,真疼,怕是擦破一层油皮。“哥!”她惊恐地发现被冷琮甩下,他径自向左边的岔路跑去。小时候没丢下她,今天终于丢下了。 第二声还没喊出来,他已靠在墙边,向她拍拍胸脯,示意有他在,一边猫下腰,从墙壁缺了角的一块砖往她背后望。 那个男子已经追到跟前十步处,看不出气喘吁吁的样子,薄唇微抿,一脸阴沉,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戳穿心脏,见冷伊摔在地上,也就不急,一步步走来,“终于还是找着你了。说!你把……” “嘿!”冷琮冲出来,一拳头照着这男子脸上砸下去,把他打跌在墙边。 冷伊也早做好站起身的准备。 冷琮握着她的手腕,又顺着来的路折回去。 “王依,我不会放过你的!”那男子站起身子。 看他一个趔趄,冷琮这一拳头够狠,今天是追不上了。 一阵猛跑过后,总算看得见暂居的那栋二层小楼,在四周平房街市里头,显得鹤立鸡群,心中暗暗松口气。拐进直通家门的弄堂,两人终于慢了下来。 “哼,王一?只有人叫我冷二!”冷琮还没缓过劲来,晃着打疼了的右手,咬牙切齿地说。 “你闯了多大的祸?”冷伊吃惊地望向他,“是追着你去的?” 他愣愣盯着她,嘴张得老大,能塞进两个鸡蛋。 两人同时都把刚刚惊心动魄的场景,从头到尾在心里过了一遍。 “那个男人是冲你去的!”他把雨伞往她手中一塞,“你不得了了,被人满大街地追,还是总司令部里头的军官。”一手点她的脑袋,戳得她一个劲儿地躲。 “我不认得他,他老认错人。”这事真蹊跷了。 “还不只一次?”冷琮又是一惊,可分明觉得他如释重负,似乎证实了被追的不是自己,露出一副想要探听的神色。 推开他凑近的脸,“咱们家有姓王的亲戚吗?”冷伊觉得此次也是认错了人。 冷琮摇摇头“没有”,又拧起眉,仔细思量了一下,敢情刚才是随口说说敷衍的,而后又郑重地摇头,“没有,我们家没有王家亲戚。”他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富贵公子,错把小家碧玉认作年少结交的红颜,而后死缠烂打的戏本子?” “你见过有人见着多年不见的情人,一副要吃人样子的?”白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这般说笑。回想起他那句“只有人叫我冷二!”,不禁“噗嗤”一声,“冷二!” 他挠挠头,“不提了,次次考试输给博容,屈居第二,你那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可把我害苦了!” 冷伊又要捂他的嘴,还没订婚呢,什么未婚夫!吩咐道,“这事别同妈和博容说,免得他们担心。” 冷琮求之不得地点头。 两人刚走到家门口,冷琮突然重重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 冷伊心中一拎,以为他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来,能解了她和那个军官的误会。 他样子很是深沉,“我刚刚看到他的领章了,一颗金色的星,少将啊,下次见着,不妨好好说两句话,也是可以的嘛。” “嘶!”冷伊不知和他说什么好。 “博容打电话来了吗?” 冷琮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可大约是做记者做得很有敏感性了,说起话来直戳心窝。开学这么些日子,博容当真没有来过电话,倒是冷伊让冷琮去过几个电话,问问张家夫人的身体情况。 大家心照不宣,一直不提这件事,冷伊只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没成想冷琮一直惦记着。 摇摇头。 “那军官,长得人模狗样的,也只比你哥差上那么点儿——”他又戏谑起来,但见冷伊心事被提,脸色发青,也就停止了玩笑。 有些事情,不说破的时候,可以当不存在,但一经点出,就梗在心头。 冷伊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看窗帘缝隙里漏出来的光,因为下雨的缘故,没有月光,只有一团蒙蒙的惨淡的光。 她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也许张家铺子里的事情太忙了,博容日渐担起家庭的责任,忙得顾不上旁的,也是可能的,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没必要那么时时刻刻牵挂着。 这样想着,渐渐沉入梦乡。 凶悍的眉眼,像猎犬像豺狼,他扑上来,撕碎了自己。 惊醒过来,也差不多天亮。冷伊坐起身,靠在床头,心“扑棱棱”直跳,掐了掐鼻梁,那眉眼薄唇,伴着恐惧,是烙在她记忆里,挥之不去了。 拉开窗帘,出乎意料的,见了阳光。前半个月的阴雨,将空中最后些许尘埃荡涤一空,满街的法桐,陡然见绿。 走出家门,院中横着的木杆上,月牙白的旗袍散发皂角的气味,淡黄白兰轮廓在阳光下发光,先后经历这么些事,沾上许多泥水,给娘好一顿数落,亏得后来都没见着那蛮横的富家小姐。 包由冷琮背着,两人一同走出院门,回望一眼,娘正站在二楼平台上晾一条洁白床单,腾出一只手向他俩招手。 “明朗的阳光,是青春的暗示……”冷琮微眯眼,回望身后喷薄的朝阳,突然开始朗诵。 “真嘚瑟!”冷伊笑他一下,却没有制止。 这是他大三那年,被评了第一的剧本《烈日》开篇。 那是中央大学首次举办全校的文学大赛,这第一的本子而后每年的春季汇演,总被拿出来翻演。 于是大学几年,每每春季开学,冷琮总贼兮兮地凑在冷伊跟前,“怎么样?最近你在学校有没变得出名些?你哥可给你长脸了。” 虽然她总说他不知谦逊为何物,张博容拿了多少个第一了,从没见过这么稳不住的,但不可否认,每年,见得大礼堂的幕布揭开,一个旧时家庭的场景摆好,报幕员的一声:“编剧,一八级,冷琮。”她总要无声地笑,怎样都抑制不住那个笑容。 今年冷琮似是不那么招摇,春季汇演演员初选报名都快截止了,他在家里却一个字儿没提,还以为他改了心性,结果他不是不提,只是换个法子提。 “秀绮那个角色定下来没?”他挑挑眉。 冷伊长叹一口气,“今天下午第一轮面试。” 他“啊”一声,冷伊已经做好要捂耳朵的准备,知道他要开始倒竹筒了。 “你们可要好好把关,要知道,秀绮是这个本子的灵魂。这个秀绮要有天生的正义感,自发的同情心……” 向街右边一个早点铺子望去,蒸笼刚掀开,白白胖胖的包子乖乖地躺在笼屉里,安静得泛出喜悦。 她递出一角钱,让摆摊的伙计拿了个豆沙包。 “你没吃饱吗?”冷琮张大嘴。 她接过包子就塞进他的口中,“早上粥煮少了,你应该是没吃饱。” 冷琮一手抵住包子一侧的小片苇叶,咬一口,含混不清地说“正好,确实没吃饱。博容好福气,我这妹子倒是体贴人。”知道她是拿包子买清净,他也乐得白得一个糖心包子。 太阳光直直射在鼓楼东侧微黄的墙面上,散发微微的暖气。 “晚上见!”冷琮把包放在她肩上,挥挥手,转身向南面走去,黑色的毛衣略显空荡,被脚步带起的风揉出细小的摆动。 想起娘最近一直唠叨他的大事,二十多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可把家里的舅舅急坏了。冷伊想,他大概是太爱自己写出的秀绮了吧,不住捂住嘴,嗤嗤笑了,继续向西面走去。 春季汇演,汇集了古今中外剧本,不光国文系出了力,英语系也不遗余力。冷伊顺理成章成了汇演委员会的一员,实则不过打打杂,附带在演员的选择上稍稍发表些见解罢了。 所有演员的报名表都交到大二国文系的讲桌上。 冷伊下午下了课拿去小礼堂初步筛选。 一走进国文系教室,就见得讲桌上厚厚一沓报名表,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要面多少次才能最后定下演员。 正走在西大楼往小礼堂的小道上,因前些日子的雨,碎石路略有积水,前方一个教授模样中年人脚下不稳当,差点倒在草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