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楼门前,两人宽的石板,将大楼的二层与楼前的草坡直接连结在一起。方整的草坪,画十字的两条青砖路,东西、南北各自贯穿一道。上面还飞奔着没带伞的男生,深蓝的中山装领口没有扣齐整,白色衬衫在奔跑中一闪一闪。 近处门廊,一个长裙身影独自徘徊。 “送你去校门。”走到她身边,冷伊张开油纸伞。 她犹豫一下,进了伞下,低着头,一心踩水花。 下台阶时,冬青粗硬的枝叶刮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几只麻雀从头顶跃过,这样安静。 “人选定下了,你演秀绮。”冷伊那一组的剧都排了第三遍,这边的剧才定下角,谁让这剧是开头第二个节目,奠定了恢宏基调,选角格外严格,倒是苦了选上的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排出最好的剧。 她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低低一声,“我……选上了?” “你演技不错。”轻轻一笑,她居然没什么自信,要知道,在他们面试过的人里头,所有候选人和她比都差一截,大多哭不出来、笑不尽兴,个把个表情能到位的却很做作。她倒是能自然而然地萌生各种表情,虽在冷伊眼中显得虚伪,但要的就是演员,着重在“演”上,又不是选至交。 “你喜欢这剧本?”她不过刚来南京至多半年,冷琮也就在学校里出名,照理不该有她这样一个仰慕者。 她点点头,“去年在报上看过,特别喜欢秀绮这个角色。” 原来冷琮那闹得他们自己都心惊胆战的副刊,影响这般广了。冷伊的心又是一沉,成了气候当然最好,只是万一上头看着碍事,下决心要问他们的不是,这摊上的事可就大了。 大概剧本中同是富家小姐的秀绮,做了她没能做到的事情,她才这样喜欢这部作品。想到她那天立在戏台边上的神色,冷伊心中又是一阵怜悯,想让她放宽心,自己不会将她尴尬的处境说出去,可自觉着听上去倒有些假惺惺。眼见着校门口的黑色轿车就在几十步外,冷伊转头对她说:“那天看出来你家家教严格,不禁咂舌。”装作以为母女拌嘴,解了她的尴尬。 她一愣,仔细辨认冷伊脸上的神色,而后叹口气,“我妈,我妈……”也没说出什么来。军装的男子帮她开了车门。 “冷师姐,我送你一程吧。”她刚要跨进车,又回过头来。 忙摆手,“不了,家住得不远,你回去好好看台词。” 这次,直到冷伊走出十米开外,才听见那轿车缓缓启动。隐约觉得这才是真的她,之前的那些,说不好,大概刚转学,心情不佳,或是,虚张声势?只有以后有机会由她自己来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Sir, I appreciate the struggle you ha/ve been through, and I am very sorry to ha/ve caused you pain. Believe me, it was unsciously done.” 冷伊对着房间中一面镶在花梨木梳妆台里的半身镜,来来回回练这一句台词,总觉得,若是语气太硬,失了淑女的优雅,若是语气太软,难表利兹的羞恼。这句话是全篇的高潮,她却怎么都找不准那个点。 “哟,又在拽洋文了。”冷琮右腿卷在左腿上,双手抱胸,右斜在房间的门框上。“我猜猜。”他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提醒,“你在骂街!” 险些把手中卷成卷的剧本砸向他。“什么忙也不帮,净挖苦人。” “要我帮忙就开口,你开口了我哪有不帮的。”说着大大咧咧在床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先给你师父解释解释你这是在干什么?” “在拒绝别人求爱。” 他脸上八卦的神色鲜活了起来,“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哥,你有文化没有啊?”总叫嚣着博览群书,这么出名的小说,连个梗概都不知道,还不懂装懂,“是真心的,她,我演的这个人,觉得男主因为富有、高贵,表露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傲慢。以为他自私、贪婪,抢了她心仪男子的财产,导致他俩有缘无分。况且现在知道他因为看不起她全家,还毁了她姐姐原本该有的姻缘,肯定是真心的。” 冷琮摸摸下巴,盯着地板盯了有一分钟,“你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语气可以强硬,但是带颤音,最好两眼噙泪,但不要淌下来,最为合适。” 听罢,对着镜子一试,不得不回身对他竖起大拇指,只是两眼噙泪还不能流,着实有些难了。罢了,观众也没个离得这么近,注意到演员眼里的星星点点。 “不过,我猜女主后来要后悔的。”他两手一摊。 微微一诧,“写八卦写得多的人,果然这方面的想象也格外地好,你倒是合了这套路。” 于是意料之中地,他一手扶着藤椅背,一边绕着藤椅跳了一圈不成样子的踢踏舞,以示庆贺。 “对了,你今天去鼓楼公园了吗?”他突然停下,若有所思。 “没有。”冷伊转向镜子,准备练下一段,“一放学就回来了。你看见我了?”耳朵稍稍一提,那个,和她一样的人,难不成也在金陵城? 他缓缓点头,“肯定不是你,但是眉眼着实太像了,只是仪态不佳,光天化日之下腻在一个男人身上,很不好看。” 冷伊拿剧本的手抖了一抖,世上哪有长得这样像的人! 出人意料的,张博容居然得空要到金陵城一趟办事。 绿皮火车,冒着滚滚浓烟,缓缓驶进西门汀站台,“嘟嘟”的汽笛,让站台上的人群沸腾。 冷伊和冷琮背靠雪白墙壁,站在层叠的人群之后。 博容不喜挤闹,用他的话说,这火车横竖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又何妨,何必在人群中挤一遭? 这话一出口,就和冷琮形成鲜明的对比。冷琮若是坐个火车到了站,站台上家人去接,他定是离站台还有丈把远,就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任娘怎么说不安全都不管。 高声喊叫的、迎面作揖的、重重拥抱的,也还有一个人独自在与掮客讨价还价的,过后,见着一件烟灰绸长衫,从绿色的车门飘出一个角,棕色乌亮的皮箱。 “博容!”冷伊拉着冷琮往那门走去。 博容笑容满面地向他们走来,一手执一顶薄毡帽。走到跟前,放下右手拎的箱子,与冷琮护拍了拍肩,又上下打量下冷伊,“伊妹妹,最近怎么样?” 先还仰望着他,他也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当着冷琮的面,冷伊倒又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低头,咬着唇,浅浅一笑,“还不错。” “嬢嬢把厨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子给收拾出来给……”冷琮抢在博容前将箱子拿起,右手搭着他的肩。 话还没说完,博容笑着摇了摇头,“李老板给我包了个房间,就在贡院边上。” 冷琮一诧,停在原地,冷伊心里也咯噔一下,可不知为什么,又特别的沉静,似乎这种令人失望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 博容想伸手摸她的头发,却碍着冷琮在跟前,手停在半空中,复又去摸右手上的帽子,“那酒店离他的店面就几十步远,方便接送我一同去他的织布厂,我想着住你们那里,还劳冷阿姨忙活,酒店就大手大脚多了。” 冷伊和冷琮连连点头,又一同往外走去。冷琮伸手要招呼黄包车夫。 博容拉了拉他的胳膊,指着马路对面,“喏,有车来接了。” 果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沥青的路上,将道路占了一半,路肩上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边点头边作揖。 冷琮笑一声,“买家大驾光临,排场就是不同。” 博容得意地挑挑眉,“既然人家都安排了,我不领情反倒不好了,来,一起上车。” 李老板坐在驾驶员右侧,回过身来同博容不停说着接下来一周的安排,眉眼里很是讨好。行程倒是紧得很,似乎要见许多人,看许多地方。 兄妹二人坐在一旁,显得很是多余。 冷伊无趣地望着窗外,汽车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环绕,总有绕半天也没开出多远的感觉,这虎踞龙盘的地势! 冷琮的无聊表现得没她这么明显,只在一旁看看博容,看看李老板,再看看冷伊,头转得不亦乐乎。 “在下在金陵春备了一桌,给张公子洗尘,顺道见见纺织协会的其他几位成员。” 这一句话冷伊倒是听见了,猛地回头,隔着冷琮,见着博容面露难色,正看她。 “那就在鱼市街把我们放下吧。”冷伊抢着对博容说,多日来的忧虑,在一瞬化为怨气,又被她隐了下来。 博容“啧啧”两声,“冷阿姨她……” 确实,娘为了招待博容,早了三四天已经准备开了。鱼肚炸得金黄,晒在外头平台上;韩复兴店里买来的一只板鸭,晾在门廊里,泛出油油的光亮;晓得博容在苏州就爱吃他嫂子家里寄去的莼菜,特地早早就让菜市场里头的人帮打听着,买来一袋西湖莼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一阵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