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的,明天得空吗?”冷琮说得比冷伊更真诚。 博容看看李老板,见没有异议,“有的,有的,明天去找你们,好好给冷阿姨赔不是。” 坐在小轿车上,就看见法桐一路倒退,不一会儿就到了鱼市街。 冷伊和冷琮下车,站在巷口,目送小轿车拐个弯,往南去,一路远去,心渐渐下沉。冷琮也是讪讪的表情,没了在站台上的热乎劲儿,两人并肩默默地在巷子里走着。 “回来啦!”娘还系着条蓝印花布的围裙,从厨房里匆匆跑出来,包过又放开的小脚跑起来略颠簸,两手上还满是血污,“回来得正好,刚杀了条鳜鱼,这就做松鼠鳜鱼。”见他俩垂头丧气,又踮起脚往他们身后看,“博容呢?” 冷伊叹口气,躲过她探寻的目光,直直往楼梯走去。冷琮停下来,把经过简单地交代了。 “伊儿,别孩子气了。”娘拿过挂在楼梯下墙壁上一条毛巾,抹去正要滴在地上的鱼血,“博容来本就是谈生意的,再说他现在虽说是买家,看着是给别人生意做,其实也需要应酬。那纺织协会里头还不定有什么机会,他们生意人就讲究多认识人……” 冷琮也附和道,“能进协会的,多少有点官府门路,现在军阀刚刚消停,正是百业重整的时候,就是这个档口得牢牢把握住了……” 心里只是闷得慌,他们越说,她越觉得透不过气来,索性折返回去,“我出去逛一会儿。” 他俩面面面相觑,还是娘开了口,“去散散步就回来,我这鱼已经杀了,松鼠鳜鱼不出十几二十分钟就上桌,你可别走远。” 无力地伸手在头顶上挥挥,又走回巷子里,踩着自己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心里没有来由的委屈。他做的没什么不对,他们俩家都熟稔成这样,自是生意上的事情重要,只是,只是。许是故事听多了,冷伊总以为,她要是嫁人,要嫁个世上无双的男子,真心待她,珍惜她,把她看得很重很重。长大之后看看张博容,似乎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长出一口气,仰头,远处,高高的鼓楼,檐头下一个六角风铃,在楼上叮咚作响。 鼓楼下,绿油油的草坪,远远走着两个人,男人挺直着脊梁,左手背在身后,右臂弯成一个弧度,慢悠悠地步子,迎合那位女子的脚步;那女子左手挽着男子的右臂,从容而优雅地漫步,右手指着头顶,许是指着那一群白鸽、许是指着那一片云彩,在说什么。荷叶边的雪白衬衫,一条墨绿长纱百褶裙,盖到脚背。 走到冷伊跟前时,那男子瞥了她一眼,冲她轻轻一笑,淡淡的不易察觉。 微微一愣,一开始穷凶极恶,后又周道友好的军官,不知他那笑只是为了这女子而一直挂在脸上,又匀给冷伊的,还是因为认出冷伊来,特特和她招呼的。不管怎样,他迅速地又低头仔细倾听那女子说话。 恰恰一阵风吹过,这才看见,长裙的每道褶子里都掩着石榴红,火一样的石榴花瞬间绽放,衬着她明媚的笑。 竟然有这么超凡脱俗的女子,冷伊在原地愣了很久,像个懵懂地孩子,目送着他们远去,却忘不掉这风中惊艳的一幕。 晚饭后的房间里,橘黄的灯光下,一块檀木镇纸,压住抑制不住要蜷成卷的剧本。 冷伊站在梳妆台前,面对镜子过台词,一遍又一遍,总急于来一遍完整的正确无误的,却越急越出错,一共三遍,就数第三遍最差,磕磕绊绊。赌气地坐在床尾。 淡绿色的窗帘,卷曲在窗户两侧,大开的窗户,迎来暮春夜晚独有的凉爽清风,许是因为搅上了银色的月光。 吃完晚饭已经一个多小时,房间里却还弥漫着松鼠鱼的香气,糖醋的甜香勾得她又觉得饿。 刚刚吃饭时,那奇怪诡异的心情还没散去,饭菜吃得不多,倒便宜了冷琮。 他边吃饭边打哈哈,说些不着边际的,他办公室里一个听都没听过的老编辑被老婆赶出家门了、前天采访的菜市场一杀鱼的大婶自称同风流才子徐云鹤是青梅竹马……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博容好不容易来趟南京,居然连家都没来,直接赴饭局,冷琮虽然失望,却还要照顾旁人的感受;娘更是白忙活一场,心中失落自不必提。能怪得了谁? 冷伊自觉没做错什么,却更没有理由在这里给他们摆脸子,强撑着吃了几口饭菜,就上来背台词。 凉风吹了小会儿,那如乱草般的心绪才稍稍平整,复又执起那卷剧本,清清喉咙,拿出要上台的轻柔嗓音,从开头第一幕念起。可刚看见“财产”二字,脑中不由得飘出鼓楼公园二人的身影。 那女子是真真的美人,不只是秦淮河边的,那种单薄的除此之外更无他物的美;而是每个眼神里都透出典雅的雍容。白皙的脸蛋,小巧高挺的鼻子下方整深刻的人中,整张脸无比端庄,可那杏眼,又平添几多妩媚,更妙的是一张朱红的小嘴,掩在头顶精致礼帽垂下的白底黑点面纱下,如同《大西洋画报》封面的模特。不,那模特只是静态地倚在那里,而她是鲜活地走在跟前,那墨色裙子顷刻绽出的石榴花,穿在她身上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石榴裙。 之前在城丰酒楼,看到那位军官漫不经心地靠在二楼窗棂上,游弋的眼神,冷伊还当是桩多不尽如人意的婚事呢。今天一见,顿时觉得,于他,很难找到比这位更美貌的结婚对象。再想到俩人之间彬彬有礼的情形,日后定是可以举案齐眉,真真一对璧人。 他们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想到自己和张博容,说不出道不明的疏离,突然泛着点儿心酸。 正发着呆,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楼梯间天花上一盏吊灯,投下的稀疏的光,将来人反倒笼在莫名的阴暗中。 但只这一瞥,她也知道是博容。瞟一眼梳妆台上的闹钟,指针歪歪地在九点旁偏了偏。 “博容?”低低唤一声,难以置信。 他轻笑一声,没有作声,只走到近前,坐在她身旁,伸手到跟前,帮她把纸袋打开,一股酥油味扑鼻而来。 “烧饼?”见着棕黄纸袋里,一个个比银元大出一圈的点心。 “雪园的蟹壳黄。”他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个,送到她跟前,另一只手将纸袋放在梳妆台上,“有次听见你和冷琮说起过。” 约摸一年前的事情了,他这一说她也记起来。 当时张家夫人五十生辰,本是排场极大的。没奈何那几日梅雨,本是精心挑出的上等面粉,不知不觉生出些许霉味,色泽却还未及改变,请来的大厨,想着最后的点心,在满桌佳肴过后,定不会有几个人在意,就让给手下的一个学徒做。那学徒没有尝尝的习惯,见着雪白的面粉,直叹好得很,端上来虾酥还很是惹看。 冷伊和冷琮并肩坐着,吃了一口便面面相觑望了望,直叹,“还是贡院雪园的蟹壳黄好吃。” 当日只没注意,他就在近前,否则,他俩也不可能当着请客的主家面说厨子的手艺不好。 张嘴咬一口,鸭油的香气升腾,别人家二分油八分面,他们家是三七油面,四门包酥,自是唇齿留香。 “黑咕隆咚的,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做什么呢?”他歪过头,微微靠在她肩上,看她平摊在腿上的剧本,“要排剧?念段台词来听听。” 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语句,突然一句跃入眼帘,恶作剧般读了出来:“She knows she\'s marrying one of the stupidest men in England.” 他抬头,嘴角一挑,本是揶揄他用的,他这样看她,她倒反而羞涩起来,只把头扭向窗户,盯着对面房顶灵动飘逸的花猫。 他仔细扫了眼剧本,没有找着合适的回她,淡淡地来了句:“The stupidest man is the happiest one.” 冷伊低头看他,脸上不免泛起一阵暖意。 “你太好了,冷琮也太好了,有他这么活泼热情的兄弟,又找了你这样善解人意的……”他没说下去,执起她的手,“我整个晚上都在想,宴席散了我一定要来找你,陪你说会儿话,不然整晚都睡不着觉。” 冷伊笑出声来,那说不出来的怨气,自然而然弥散。 “咳咳”,半掩的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体己话说完没有,我送梨子来了。”冷琮装得好像很知趣似的,鬼知道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多久。 还未等他们回答,他倒直接推了门进来。手上一张托盘,上头一个白瓷碟子,里头大小如一的小块儿。他伸手拉过藤椅,又用脚勾过门背后的小方几,将托盘放下,才舒心地在藤椅上坐下。 “见着什么重要的人没?”冷琮关切地问,一边拿起一块梨在嘴里嚼着。 博容兴奋地点头,“都是些能带来生意的人,下个礼拜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再抬头,那钟已经指向九点一刻了,“你走来的?”冷伊凑在博容身边问,心说好久没见,这么匆匆一聊,他倒又要走,不是个滋味,却又不想表露,眼睛只瞟到冷琮一旁坏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