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伊呆坐着,做个小吧,做个小吧,做个小吧……脑中盘旋着这样的话,直到院子西边厦屋有了动静,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子从屋里拿着盆出来,衣襟微咧,往院子东面招呼要热水。 “小艾,老爷起来了?”张夫人对那个女孩子问话。 女孩子怯怯地回到,“太太,是的,这就帮老爷穿衣。” 突然觉得一阵反胃,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比冷伊还小,却是张老先生的下堂妾。 早就只能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了,可妾,却还是存在的,用年轻的、低微的身躯,填补了多少富贵男人的空虚,给所谓的平等之风一记狠狠的耳光。 冷伊在金陵城上学,也不是不知道妾的存在,只是,这个离她十来步远的女孩子,让她颤抖不已。想起张老先生身上散发出人到暮年的气味和手背上的几个褐斑,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老爷起床还有一阵,你要不要等着见见?”张老夫人和那女孩吩咐过后,又来同冷伊说话。 她突然觉得这个脸如面团般富态的夫人,周身环绕着已死的悲凉,她在这个府里待得太久了,久得连她自己已经消亡,她却没有察觉。 在冷伊正发神的当儿,张老夫人也笑了笑,“我也说是不见了,今天我们说的,不过是院里女人间的体己话,老爷来说也不合适。” 郑重点点头,“夫人,昨天晚上吃了些我娘做的醉泥螺,今天浑身不自在,宴席怕是……” 张老夫人甚是关怀地吩咐了几句,都是养生的经验,又嘱咐博容拿些他们家夏天已经配好的紫苏叶无花果叶让她带回去,喝个几顿就能消除病症,而后意味深长地说:“和玲玉相处的日子还长,是要有个过程,今天先回去歇歇吧。” 从张夫人的院子走出偏门,经过正厅,虽没有张灯结彩,却新置了两个大白瓷青花大缸,里头三两片莲花,粉红夹白色,袅袅悬在平整的莲叶上,在上午的阳光中羞涩地蜷成花骨朵。 隔得远远看见厨房里猪肉剁成块状,鲜血淋漓的煞是痛快,仿佛这是它们最完美的归宿;大概天明之前炖的乌鸡汤,香气飘浮在空气中。 玲玉真是得张家老夫人的心。 冷伊拎着拴住装好药材纸袋的麻绳,与博容无言地并肩沿着窄长的青石板路往外走。 她一直忍着没说半个“不”字,是因为她还在思量,这样的提议自己是不是能够接受,不想一时赌气用事,驳了张夫人的面子,就没有转寰地余地了。 然而,在日头里走着,她心里的怨气,如同白炽灯下的气球,愈发膨胀。 “你回去先同冷阿姨、冷叔叔说说,过几天我爹娘就请人去你家说了。”博容的语气竟然如此轻松。 一刹那,那个气球爆炸了,冷伊抬头瞪大眼看着他,用颤抖的嗓音,“你,你在家周旋了这么久,就是这么个结果?” 他大概万万没想到,她的安静其实只是还没发作,喃喃道:“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两全办法!” “两全?”冷笑一声,“你自己个儿过这两全的日子去吧!”声音高了几度,惊起槭树上上休憩的两只黄莺。伸手招呼个倚在墙根阴影处的车夫,蹬蹬两步坐上。 “我知道一开始很难接受,你委屈委屈,我的心不变的,反正也不急,你好好想想,好好想……”博容的声音逐渐远去。不知不觉,面颊上已有泪水淌下。 午间一场暴雨。 冷伊站在二楼窗前,算盘珠般的雨点击打院中芭蕉叶,又弹到橘红的虞美人身上,娇嫩的花瓣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玲玉的生日宴,从张家的花厅一直摆到正厅,院子里满满当当,这才开席不过半个钟头,劈头盖脸一场雷雨,将他们全部浇透,痛痛快快地好好下。 冷伊冷笑一声。天边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青瓦白墙头,紧跟着雷声“咣”砸下,分明见得枝头几点火花。一时哑了,口中干涩,淋湿了又如何,淋湿了她还是张家的正牌儿媳,或者淋了雨,像博容的大哥那样因为风寒死掉了呢?死掉了,还有别的红玉、金玉……只要是会低眉、穿着宽袖褂子、没去过洋学堂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张家永远不缺古典的美人。 蹲在窗下,嚎啕大哭。 娘一直在楼下厅里转悠,吩咐这吩咐那,实则也慌了神,这两天的事情对于她也太难以接受,见着女儿午饭也没吃就回了家,更是担心,奈何不了女儿合上门死活不应她,在下面急得像个陀螺。这下听到哭声,便冲了上来,抱着她一起嚎啕大哭。 “他们悔婚了?我找他们家夫人去!”她边哭边抚着女儿的头,颤颤的嗓音,“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说着就要起身,大概站得太快,一阵眩晕,险些磕在窗台上。冷伊急忙站起扶住她,她却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头去,“我去铺子找你舅舅去,一起去,我做过的事情,一把年纪我扛着,随随便便悔你的婚,让外头怎么想。”她也抽泣着。 连忙拉住,“妈,别去,别去。”那院子里的一幕,不想让娘看见,支支吾吾还是说出来,“没有悔婚,被训了一顿。” 娘顿了顿,将信将疑地看向她。 见着两鬓斑白的娘,眉心的川字皱纹,仿佛能把冷伊压得窒息,她怯了。张夫人的话无疑是个重击,却似乎没那么出乎意料,许是她看着这家的腐朽风格,心底深处也多少有了点准备,然而博容却给她狠狠捅了一刀。怕娘同样伤心失望,无法说出实话。 “嬢嬢!”院子里的小丫头也是这样称呼的,“老爷铺子里进了水,让您找个人去帮忙。” 娘应下,却又站立不前,眼神里是慌张、焦虑与那一瞬的迷茫,从前办事利索的娘是真的老了。 “妈,你去吧,别让舅舅等了,那古董不能沾水。”冷伊擦擦泪,抽泣两声,似是好多。又轻推她两下,娘才如从梦中惊醒,走到二楼楼梯间,也不急着下去,竟拿起电话。 “琮儿啊,午饭吃过啦?”一脸慈爱,仿佛冷琮就在跟前,“你陪伊儿说说话好不好?我上古董铺子里帮大哥的忙……是呀,又进水了,那街近几年就不对劲……我这就去了,让她听电话……” 接过听筒,“哥!”又抽泣了两声,听筒那边静极了。 听着娘招呼了门外躲雨的一个车夫,谈了谈价钱,就走远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和博容吵架啦?”冷琮吸了口气,想像平日一样调侃,今天的调调听着却怪怪的,让他陪说话的事情是从来没有的,这么多年头一次。 轻笑两声,却没有接这个话,“我们家的名声算是没有了。” “哦”他若有所思却又毫不意外地应了声,还在等下文。 “我给博容做个小,你觉得怎么样?”竭力装出满不在乎地问,已经泪如雨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做,别做。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撒手吧。” 她“哇”一声哭了,“你没有看见他站在他娘边上那神态……你和他还是要好的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们家配不上张家是不是?” “你说的什么屁话!张家是个什么玩意儿!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取个十六的小妾,还满城儒商、崇古自傲。我呸!我们冷家怎么和这么龌龊的家做亲?中央大学的女学生给他家做妾,我恨不得给张博容一拳头!”冷琮突然咆哮。 冷伊突然出奇地冷静,“嘘嘘,小声点,你在杂志社上班呢吧?” “怕什么,都是年轻人,这么欺负我们家,骂骂怎么了?我还要站到他家门口去骂!”冷琮嗓子一下就哑了,这才静了静,“他们家这么多年,连个电灯都没有,我都替你担心了好几年,去他家日子怎么过?这下好了!” 冷伊带着哭音笑了,张家老爷的做派,大家都看在眼里,只谁都不好意思去捅开那蒙着的薄薄一层纸,他撕拉一扯,她像是要把忍了这么多年的全部笑出来。笑着笑着,想起小时候,博容站在院子里为她撑起的那把墨蓝的油纸伞,想起他从采芝斋买来的枣泥麻饼,想起平江路并肩走过的青石板路,那悠悠的夕阳斜在小河上……这些也就这样揭过了吗?忍不住又“呜呜”哭起来。 “嬢嬢早就让你回金陵城了,我看你确实在姑苏城也待不下去,明天回来吗?” 一时犯了难,金陵城热得很,冷琮要上班,同学都回家过暑假了,回去也没事干,只能坐在小楼里跟蒸屉似的。 冷琮迟疑一下,“莫干山你知道吗?” 脑中顿时一片青山连绵,竹海荡漾,“这……这么远?” “还能顺道去安临城逛逛”冷琮对这个提议越来越热情。 冷伊想起博容那大嫂还有玲玉,都是安临城来的,不由皱皱眉,啧啧两声,不置可否,这么好的城,因为她俩,印象损了不是半点。 “那朋友其实早就想找你做伴儿了。她明天一早出发,下午到姑苏城,见了面,后天你们一起上路,散散心。”他一锤定音。 “什么朋友?”她不喜欢和半生不熟的人一起,这一去又是好多天,若是合不来,岂不是煎熬? “你认识的,对你的邀约很热情,只不过之前都推掉了,程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