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时刻,冷伊把那件挑起过母女俩唇舌之战的象牙白绸子衬衫,与一条及膝的黑裙勉勉强强配成一套,叠得方方正正,一齐放进小藤箱,合上箱盖。心里想着,这件衣服穿去张家嫌新潮,穿去程虹雨身边又显得土气,没来由地生气!斜背起娘亲手缝制的小布挎包,将小藤箱拎下楼。 冷伊娘与程虹雨坐在厅里拉着家常。 程虹雨那天真烂漫的神情,就如同每个家长都会喜欢的小女孩是一个样的。见冷伊下来了,站起身就跨到她身旁,亲昵地挽住胳膊,“冷姐姐交给我,伯母就放心吧,十天之后保准好好地送回来。” 娘连声道谢,送到家门口。 程虹雨将冷伊先让进了小轿车的后座,自己坐进,优雅地关上门,又吩咐司机将车窗放下,“外头太阳太大,伯母别送了,快进去。” 隔着程虹雨,冷伊宽慰地朝外招手。 汽车缓缓启动,行在青砖小巷里,微微颠簸。冷伊对后车窗外,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脸忧心的娘又挥挥手,才见得她侧身,准备往院子里去。 直到车子在巷子里转过一道弯,丝毫看不见家的青瓦檐,冷伊才转过身。 程虹雨已收起刚才那家中乖女儿的模样,又同学校里关系好的小师妹一般,叽叽喳喳说着这十几日的安排。 冷伊一直微笑看着她,眼神集中在她的眉心,不时点头,“骑马”“品茶”这些词从脑中闪过,想起上一次坐这样的小轿车,还是和冷琮、博容挤在后座,博容身上从未有过的陌生,那天她明明就嗅到了,却又视而不见。 司机对姑苏城委婉曲折的小巷还不熟稔,兜兜转转竟从张家门前过。 这一刻,冷伊抑制不住地,转过头,背朝着程虹雨,面向窗外。 张家大门敞开,前日宴席的气氛早已被这幽深的庭院舔食尽。 是博容!他穿着藏青的长褂,正从门里出来,与冷伊眼神一个交汇。他起先只是无意识地在思忖什么,继而一个轻颤,快步走到路中央。她回头望向后车窗,他站在正夏清早的阳光里,用那沉静而伤痛地眼神望向汽车。 冷伊想,他大概也没能看得真切,可他追出几步的模样,她在他的心里不是一文不值。 程虹雨从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已停止了话语。 冷伊此刻才意识过来,面上略显尴尬,不住解释,“看见个认识的人。” 抬头看她,她却不恼,歪头一笑,“师兄说,冷姐姐有个未婚夫的,这几天吵了嘴出来散心,刚刚那个就是?”自打知晓冷伊与冷琮的关系后,再也没有见着过她那跋扈的小姐神态,初时觉着假,后来渐渐习惯,现在若非刻意回忆,也以为她一直都这样乖巧。 “只是自小长大的朋友罢了,还是冷琮和他关系好些,我不过是他们带着玩的。”摆摆手,冷伊心里忖度,不在金陵城这几天,程虹雨与冷琮应该也聊了不少,好在冷琮里外还是分的,家里现下乱七八糟让人神伤的事情,对她是只字不提。转念一想,程虹雨的家世,比起张家,不比财富,单靠震慑力,似乎又上了一层,冷琮怕是心里头的压力比妹妹更大,对自己家出的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更忌讳与她说。 “有冷师兄做哥哥,冷姐姐一定过得很开心?”程虹雨扑闪着那双汪着水的大眼睛,每次提到“冷师兄”就有一道光闪过,从昨晚在得月楼吃饭便是如此。 娘偷偷在桌子下面拍冷伊的腿,直到她连连点头,才宽慰一笑。 只有舅舅将她当个纯粹的小辈来看,什么都没察觉,什么也不知道,便也不像坐在一旁一惊一乍的娘一般吃力,愉快地听两个女孩子谈学校的事情,见缝插针地讲个野史笑话什么的,逗得满桌大笑。 在程虹雨眼里,冷琮定是一个充满才情、性格冷傲却又不失体贴的师兄,冷伊又该怎么告诉他小时候赤脚在水塘里踩来踩去、长大了家里饭桌上插科打诨的光景呢?违心地话又说不来,据实以告:“挺孩子气的,确实能把人逗乐。”想想最近的举动,却又不觉鼻子酸酸,诚心地补了一句:“有他这个哥哥在身边安心许多。” 看到程虹雨眼里又一闪灵光,心说这下冷琮欠下自己一个大人情。 又聊了两三个钟头的话,嗓子发干,头皮发麻,两人都是累了,靠在软和的车座上。 刚才累了是思维什么都跟不上,都快语无伦次了;可这眼睛闭上,脑子里倒是转得飞快。 要说才情,冷琮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是光芒四射,可是大学里不论富贵贫贱,有几个草包的?再谈家世,冷家勉强算是个中等的人家,可是同上等人家间的鸿沟却巨大,而围绕在程虹雨身边的人都是怎样的?总不见得,那些男子家世好了,人品就一定差? 这么一想,冷伊后背有些发凉。许是那样的男子程虹雨见多了,遇着冷琮这样平民家里出来又一身傲骨的,瞧着新奇。她这样善变,别过几天没了趣味,白白伤了冷琮的心。冷琮这么大的人,这方面却是单纯得很。这样一想,险些笑出来。 最后一段山路绕得胃里翻江倒海,就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车停了。 司机一声“小姐,请下车。” 程虹雨又如早上见般精力充沛。 冷伊被她拉下车,眼前,一栋欧式洋房,倚在山腰。背后碧绿苍翠的山,再后头,由下向上赤红、橘红、淡黄、蛋青、青黛、深蓝、墨蓝的天幕,点点微弱的星光,如同房前花园里的四季海棠,虽看不清,却比看得清还美。 洁白的陶瓷浴缸,四个脚卷着好看的弯,稳稳当当立在偌大的卫生间里,靠在光滑的缸壁上,在温暖的水中浸泡,时不时吹起一个个彩色的泡泡,带着好闻的类似奶油蛋糕的香气。 卫生间是在房间里头的,门开着一条小缝,外头是个可以称为广阔的房间,带一个面对青山的阳台。 此时,房间到阳台的玻璃门开着一道口子,拉上薄薄一层乳白的纱帘,房间里,一台带着白玉兰花瓣似的灯罩的吊扇,缓缓转动。其实尽管还是三伏天,山上的天气根本无需开吊扇,但管事的佣人坚持说这样可以通通气,冷伊也喜欢这本来只有书里才能看到的场景——南洋最为流行的场景。 躺在浴缸里,这样舒适的感受,姑苏城家里外公的爷爷建起的宅子里是没有的,至于金陵城鱼市街里的那栋二层小楼里更不可能有。 没有想到这避暑的山庄是这样一栋豪华的法式建筑,虽然从程虹雨过去的派头以及家世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之前对她的显赫只是概念上的理解,这下是真切的体会,着实咂舌。 想想这来回的接送,这十几日的玩耍,欠下她个大情,可不是得月楼一顿饭可以抵的。冷伊这样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人,心里生出些别扭。不过这一趟,倒是沾了冷琮的光,倒不如先享受一番,回头把这别扭转嫁给他。 楼层尽头电话铃“铃铃”作响,声音清脆极具穿透力,与往常家里听见的不同,又听见佣人在外头走廊匆匆跑过,似是停在程虹雨房间门口,叫声“小姐”,其他的却又听不清。 冷伊穿好睡裙,便打算去向程虹雨道个晚安。 手刚碰到门把手,外头却敲起门来,她一怔,退后两步,“请进!” 进来个佣人,拿个小托盘,上头一个简洁的玻璃杯,盛杯牛奶,“冷小姐,睡前牛奶。我们小姐有点累了,跟您打个招呼,就不来道晚安了,明早您径管睡到自然醒就是了。” 冷伊笑笑,看着佣人后退着走出屋子,将门带上。一个瞬间觉得眼熟。想想自己也笑了,大概这样洋房里的佣人,和咖啡厅里的服务生的装扮多少有些相似,看着看着就混了。 半夜,迷迷糊糊中,听见外头有车轮的声音,翻个身,又要入睡,尖利的喇叭声,但只一声,还不那么完整,就被人匆匆掐断般。 她睁开了眼,窗帘没有完全合上,一条小缝中,漏出橘黄的灯光,长长的光束打在天花板上,先是极长的,横穿了整个天花板,继而越来越短,最后缩到窗边而后就没有了。 程虹雨家看来还有人来避暑。 冷伊这样想着,又陷入一片混沌状态。像睡梦又像回忆,看见纱帘飘呀飘,穿着呢子小裙子的两个小姑娘在黑色的轿车后端坐、纱帘再一飘,中年的男子在阳台上左拥右抱,都是穿旗袍的妖艳女子…… 再清醒过来,天已大亮。 冷伊看一眼床头金色的小闹钟,已是十点。在与她自己房间一般大的卫生间里洗漱,与往日早晨匆忙与冷琮抢夺卫生间的光景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后又惘然,这样的好日子以后都是冷琮来享受,但转念一想,他如果走了,也就没有人再同她抢了,和她自己享受的区别也不大。 新做的衣服头一次上身,心里美滋滋的,连连称赞自己这一决策英明,来这样的别墅,就该带满满一藤箱新潮衣裳。 缓步走在通往楼梯的走廊,棕红的木板将下半部的墙壁包裹,上面挂着一幅幅油画。两段式的楼梯,拐角是个九十度的弯。我一边向下面空荡荡的大厅张望,一边缓步走向楼梯。说是让我睡到自然醒,可醒后该干什么呢?去程虹雨的房间,里头只有在铺床的佣人,也不知道小姐的去向。 走下最后两个台阶,还没见着一个可以打听的佣人,一不留神,脚底一个趔趄,“哎哟”,差点摔在地板上。刚巧一个人从拐角转过,一把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