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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目相看(一)

逐渐远离那喧闹的老宅,又走进梅林、银杏林,冷伊早放开程昊霖的胳膊,在他身旁慢慢走着。踏上莲花池上的走廊,发出通通笃实的响声,在夏夜里显得厚重。    松开紧握的拳头,他发觉自己的身体绷得太紧。    照顾好她。他曾经许下过的不多的诺言之一,却没有能做到。    方才那一瞬间,看到她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却怎么都没法摆脱那些嫖客时,脸上慌乱的神色猛地撞进他的心口。    大概因为她太像王依了吧,不是现今的王依,而是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姑娘。    “真不该带你来。”他长叹一口气,本就个儿高,还仰起头,朝天长出一口气。    冷伊仰头,看见他那双眼里,挥散不尽的寂寥,在那片寂寥里,她看见刚才那满脸横肉的男子,拥着王依共舞的画面。他从前大约是爱过她的,冷伊这么想,内心里潮潮的,可为什么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郁郁的,她也郁郁的,回到家里。    佣人在院子里忙开了,一张白色实木的小圆桌,上头覆白底玫瑰花骨朵的棉桌布,一把白瓷茶壶,两个杯子,一个碟子里头几块杏仁饼干,另一个碟子里几张薄荷样的绿叶,细看却又不是薄荷。    眼前是片草坡,草坡过去就已经黑乎乎一片,隐约见得对面山的轮廓,周遭围绕一层雾气,显得飘渺虚无。雾气之上是如雾气氤氲般一片璀璨的星河。    “星月都起了雾,明天看来要下雨了。”程昊霖缓步踱来,隔着那张小圆桌,在同样白色的椅子上坐下。    冷伊轻声附和,“是啊。”顺手将那几片薄荷样的叶子塞进本就飘了几片龙井的茶壶里。感到手背上如麦芒似的刺,抬头,看见程昊霖盯着不放,心中又是一窘,这个舞会,搞得大家都怪怪的。    “你也用藿香泡茶喝?”他的嗓音不再那么冷,冷伊一时想起在家里,吃饱了同冷琮抬杠的光景,也不知冷琮一个人在金陵城那小楼里做什么,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心里明媚纯真的秀绮,此刻就在不远处一个舞池里放浪形骸,竭力惹得轻薄的富家子争风吃醋。    “是。”她笑着看他,合上茶壶的盖子,等了片刻,便执壶帮他杯中到了点茶水,“太浓的茶喝了不好;可茶叶放少,味就淡了,拿藿香提提味,正好。”真是把他当作冷琮了,一骨碌说了这么些话,“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吃法,就夏天消消暑。”    冷伊看到他的眉心一个淡淡川字,二十多岁的人了,同冷琮博容差不多大,可这张脸却比他们更沧桑,透出一股对面群山的气息,说不上来的持重沉稳,却叫人捉摸不透。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微挑眉,像是体会到了些不常有的感觉,“姑苏城的人都喜欢这么喝?”  她摇摇头,“我妈小时候在苏北一个姨娘家喝过,姑苏城很多朋友都不敢喝呢。”    “哦”他淡淡一声,低头看茶杯,却只有几片茶叶,藿香叶太大,自然是倒不出来的,眉眼里有点落寞。    她耳边叮一声,他还认识什么姑苏城的人这么喝呢?即便是姑苏城里,这么喝的人也并不多啊,看来是……    此时她已经完全抛去和功利有关的任何想法,好奇心与日俱增,心里无比想知道,他究竟与王依有过怎样的过往,那些男人说王依跟了军阀,说得特别像是他,可看着他们两人的光景又不像。    今天在舞池里的遭遇,让冷伊惊恐的发现,王依在这个泥潭里已经陷得有多深、多么不堪,像程昊霖这样显赫的家庭,和王依,是真的无缘了吧,她的心里也有了一点落寞与可惜,与自己无关,只为这个同胞姐姐与幸福失之交臂而惋惜。    不过,王依和这样的军阀是怎样遇到一起的呢?除了风月场,军阀之子和落魄旗人家的千金还有什么场合相遇?若是当真是在风月场上相遇,那王依已经踏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程昊霖看着也不是古代小说里痴傻易骗的年轻书生,自不会迷醉于风尘女子的蛊惑,何至于内心纠缠这般?    她思量了许久,想要探出个一二来,没成想,刚开口,一阵风吹来,呛得咳嗽两声,将椅背上挂着的薄羊毛毯披在身上,这才看见程昊霖伸向同一张毛毯的手,像是要递给她,但又迅速收了回去,耳边传来悠长一声叹息。    “程先生怎么?”她试探着,他如果真能说出点什么来来,今天可就如了愿。    他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这一声。冷伊觉着今天运气不佳,他似乎并不愿意把同王依的纠结讲出来,思忖了一会儿,“手头上的一些事儿不好办呐。”    她其实很是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因为对王依的事情念念不忘,但想起他之前有过的暴怒、冷酷与不屑,难得这一刻平静的仲夏之夜,还是求稳的好,“哦?怎么?”    他眯着眼瞥了她一眼,拿起一块杏仁饼,掰下一角拿在自己手里,剩下的大部分放在她跟前的碟子里,自己嚼着那一小块,“说了怕你觉得无趣。”嘴角一勾,似乎不在对同辈的人讲话,反倒是高高在上地看着些不入流的小辈般。    她觉得受到了挑衅,好歹也是大学上了三年的新青年,这样被他瞧不起,心里略微不服,“程先生不妨说说。”带着笑意,也只当做是闲话,心里却卯足了劲,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他也随意地一笑,还是没拿她当回事,“一个部门里有我的一手——”他望望她,改口道“一个朋友。”    冷伊暗自好笑,“手下”这个词都说出去了一半,还掩饰什么,看来又是攀亲带故的关系。以前冷琮和博容说起这些就愤慨起来。    “可是部门的长官不大重用他,怎么让他被重用?”    她一时犯了迷糊,“那,不还得靠他自己努力?”看看他失望的脸,心里叫一声不好,“你有能力让他重用?”这似乎说到点子上了,他脸上浮起浅浅的得意,她又不明白了,“程先生既然有法子,又何必发愁?”    他“恩”沉吟一下,“不要太明显的好,不露山不露水。”    她点点头,明示就是明着要求什么。偷偷打量他,二十五岁的年纪,对她来说是很大了,但在南北联合里头,大概还只能算个后生,纵使家世再显赫,也不能这样跋扈;更何况,辽东军阀过来的人,放在现今,后台究竟有多硬,有待考量,他更不能过于张牙舞爪。    “那暗示呢?他的长官有多巴结你?”冷伊含笑问道。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脸上显出无奈,但得意也是清晰的。    冷伊见她这神色,心里有了底,这还不好办?“你说一声我同某某是朋友,剩下的那长官就都明白了。”    他脸上有了些笑意,看来冷伊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些,“这一招我也考虑了,啧,还是不够……”他缓缓地摇着头,还在算计什么。    她看着好笑,不是一向果断又专横的吗?碰上权力的勾心斗角,还不是这样犹犹豫豫,小器得很。    “我想不动声色的,最好是外人看来连暗示都不是,就让他明白我的意思,重用那小子。”    冷伊在心里直咂舌,您要求可真高。面上还是附和他一齐思虑的样子。“有了!”灵光一现,很是得意地看着他。    他惊奇地望向她,眼睛中竟然也带着些期待,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希望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    她拿起那块杏仁饼,在嘴边轻咬一口,杏仁香味浓郁,“这饼干做得真好,喏,你也让那长官带块给你朋友尝尝去。”    程昊霖用震惊的眼神望着她,他觉得自己的心久违地一颤,久久地,自己又拿起一整块杏仁饼,轻咬一口,“确实是不错,就让那长官给他带一盒去。”    “一盒?”她挑挑眉,“一块,是不是意图更明显些?”    他的脸上又浮起对年轻后生的那种笑,“只带一块就过分了,还是一盒为好。”说完轻叹一口气,左手撑住头,又打量她,年轻的脸,青春洋溢,不像他自己。其实他也还年轻,可却感觉像活了四五十年般疲倦,可能是经历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既是已赢了这一局,大功告成,冷伊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来,被他看得发窘,“我有些累了……”后面的话在他咄咄的眼神下越发低微下去,说不出来,却不愿再垂着眼被他盯下去,反倒是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    不知多久没这么看一个女孩子了。他回过神来,喉结细微地翻动了一下,摇摇手中的杯子,转过头喝一口茶,不再看她,只盯着面前的草坡,脸上带些一局麻将打赢的满足,又有下一局还没开始时的思虑。    “冷小姐,有位先生找您。”一个女佣从房里走出来,似是惊扰了程昊霖的一场梦,他的脸色瞬间变化,和之前一样冷冷的看着冷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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