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不足一秒之中的巨大变化,落在冷伊的眼里只是心中一场凉。这一家子,是这样的善变;这一家子,不值得深交,还是离得远远的好。对了,正好告诉冷琮。 她仍旧冲程昊霖点点头,他却不耐烦似的直视前方,也不理会她的致意,于是她撇撇嘴,自顾自地往屋子里头走去。 从飘着纱帘的侧门,经过书房,走到大厅通往餐厅的走廊里,黑色的话筒搁在话机上面,发出幽幽的光,她听见十几米开外的他低声问女佣,“是张先生打来的?”得到的当然是否定的答案。 她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怎么样才能再接到张先生的电话呢?仿佛打生下来就定好的事情,近二十年的情缘,在张博容那里算什么呢? 隔着偌大的屋子,冷伊又一直小心翼翼,像只猫一样,走进去,程昊霖就再听不到声响。 在这儿的两天,没有听说她接过未婚夫的电话,他心里头不知为什么,有种暗暗的窃喜,那心情,大约和兄长一样,总不想她去别人家受气。 他抚了抚额头,她不是王依,和自己没有半分交情,竟然替她担这种心思,觉得自己也是好笑。 不是张先生,还有别的先生找她倒是勤快,他的眉头又一皱。 到底是在学校里的时间长些,一脸学生的天真没有褪去,可想想和她一样年纪的王依,已经什么样子了,女孩子,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情。 他的手指不禁紧紧握了一下茶杯,对她,对她们,他一直有种责任感,然而谁要他这种责任感,谁需要一个管着自己的兄长? 冷伊拿起话筒,强打精神,“你好?” “在人家的别墅里逍遥得很?”一贯插科打诨的语调,甚至能想象得出冷琮在电话那头,拉过一张椅子,一脚翘到楼梯扶手上的慵懒模样,头发许是还向着一个方向蓬松着。 “是呀!”一方面是不想让他担心,另一方面又不习惯同他如家人般温情脉脉地讲话,便故意带着些炫耀的口吻,“嫉妒吗?嫉妒你也来!” “哥不来,哥还有大事要办。”说罢,还在那头发出千年老妖般“哼哼”两声,办大事的效果是没有,喜剧的效果倒是满分。 “你办的那些大事,还是悠着点好,别招得人家上房揭瓦。”她还在担心他那极可能惹事的副刊。 “去去去,别瞎说!你和人家一大家子在一起?”他大概为他这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试探洋洋得意。 冷伊懒得去揭穿他那点心思,只是此时此刻,脑海中程虹雨胸前闪烁着的鸡心吊坠晃得她直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劝。 那玫瑰色的项链,却已经伴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起到了她跟前,果然程虹雨和李睿晟找着法子欢天喜地地回来了。已推开大门向冷伊走来,见她正在打电话才收敛起笑声。 不用她回答,那头的冷琮早已听出程虹雨的声音,声调都变得热切又稳重,“程虹雨还好?” 早先想说的那些话此刻字句不留,冷伊毕竟对自己的哥哥心软,就遂他的愿,“我,我让她听电话?” 程虹雨停在冷伊的身边,又心神不定地回头看看,李睿晟也停在这略显拥挤的走廊里,含笑看向冷伊手中的话筒,眼神透出狐疑。 冷琮“恩——”拖得很长,似乎在犹豫,他打来找自己妹妹的电话恰巧被程虹雨接到,与特意让程虹雨接电话,虽然两人的心意都是心知肚明的,可看上去却有着天差地别。 李睿晟那狡黠的光在眼中闪动,冷伊也不等冷琮回答,直截了当地说道:“恩,你累了早些休息。”快速地挂上电话,“你们玩得很尽兴吧?”笑着迎向程虹雨。 她那精致的脸上挂着笑,片刻迟疑后决定放弃对这个电话的追问,只说,“冷姐姐和大哥回来得这么早,我们玩着也没劲。” 程昊霖也从外面走进来,正赶上看见李睿晟低头对冷伊问道:“冷小姐不大喜欢这种场合?” 此时此刻,李睿晟翩翩君子的模样,看得冷伊心里咯噔一下,笑得含蓄儒雅,与中央大学老师的身份符合极了,可刚刚在舞池里那令人作呕的行径,心有余悸。 她只淡淡一笑,“是不大喜欢。” 说完心虚地看了一眼程虹雨,他们一个晚上都在相互挑衅,可又一直相互关注。再看程昊霖也阴沉沉地看着她,舞池里那分明就是她吃亏的一幕,也不知有没有落入这兄妹二人任一人的眼。此时透着程家兄妹虚伪的笑与冷漠的眼,一点头绪也没有,也只好作罢。 “哥,你也是,多好个机会,也不多玩会儿,莎莉小姐后来多寂寞,你是没有看到,只能和那无趣的什么学家跳舞。”程虹雨冲着他抱怨,看来她还完全不知道,她哥哥只是一个既卑微又豁达的追求者,这样一个可悲的角色。 冷伊的衣裙被碰了碰,一低头,只见李睿晟伸出右手,弯着的食指指头触了触她腰上的丝带。本能地就是向前一个跨步,闪躲到走廊一侧,却不想已经落了程昊霖的眼,引来一个猜忌的眼神,所幸李睿晟的手已经收了回去,空余那一脸谦和有礼的笑。 她突然对这周围的一切感到厌恶与疲惫,盘算着再待上几天就可以找个理由回去。 “累死我了,先回房,你们请便。”程虹雨笑着摇摇手,她这个年纪的千金,轻浮隐藏在天真之下,很容易就可以骗过人。 李睿晟也欠欠身,转身也往客房走去。 “冷小姐交友甚广,舞池里我只当是帮了你个忙,现在看来反而是扫了你的兴。”程昊霖俯身在冷伊身边耳语一句,也抛下她,径直沿着走廊走开去。 独留冷伊一个人静静站在这空寂的过道里,无比想念她那可以听见雨打芭蕉的姑苏城小楼。她明明什么都没干,为什么程昊霖要这么针对她?她不明白。 转天,冷伊是在淅沥的雨声中醒来的,绵密的雨丝,落在屋顶与草坪上沙沙的声音,让人沉沉地醒不过来。莫干山上的夏倒像别处的春一样,让人有种略带幸福的倦意。于她,每天呆在自己卧房里的时光才是真正的度假时光,和程家兄妹在一起太累太累。 将纱帘与遮光的锦帘拉开到两旁,这柔柔垂顺中透出的贵气是这样熟悉。她摇摇头,这样的生活可不能习惯了呀,才几天的功夫,若被这贵族式的生活养得娇了,回去的日子可不好过。 将方才佣人送到屋里的早餐端到阳台上覆着绿色棉麻桌布的铁艺小圆几上,享受假称病了才能够争来的片刻宁静。和这诡异的一群人相处已经到了她忍耐的极限,下定决心不再等,明天就告辞。 今天的早餐,与前几天清一色的西式不同,居然有了粥,缀几个干贝,味道鲜得很,配上还有点流动淡黄的煎鸡蛋,总算让她迷失在西餐里好几天的胃有了归属感。 这几天早出晚归,总没在白天时来这阳台,今天才发现这个阳台有这样开阔的视野。绿色的草坡如华贵的波斯毛毯一直铺开去。 在稍远处,有一处相比平坦的大块场地,此时一个黑点在上面跃动。仔细看,像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却不是驰骋,在极小的一个圆里怪异地扭动,那马跑起来总別手别脚的——如果它也有手的话,好像这四只蹄子原本并不属于它,总也不尽兴。再细看,哪里是它跑得不自然,是背上那人不让它撒开蹄子尽欢,刚迈开步子,缰绳拉得死死的,像是让它透不过气,只能抬起前蹄,一副跃起的样子,那缰绳就又放下,又猛地向右拉,马嚼子一定顶的它生疼。 遥遥地看得冷伊心里隐隐同情。 雨也没有减小的趋势,反倒下得簌簌的,那骑马的人却也不避,在雨里继续驯马,有几次险些被它掀翻,却紧紧夹住马背,总也摔不下来。 她心中不住替那匹马打气,恨不得见那人四脚朝天才好。可回过头来想想,这马和骑着的人,她都不相识,想来是为被欺压者自然而发的愤愤不平,她真快被盛气凌人的程昊霖给逼疯了。 只是那马却没有了她的劲头,越来越颓废地由着此人摆弄,终于是温顺地低下头。 不争气!冷伊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反抗权威毕竟不是桩容易的事情。走到床边摇了铃,一个女佣进来收拾掉餐盘,顺带问了句:“小姐和先生在书房,问问冷小姐如果感觉好些,也一起去读读书聊聊天,可好?” 心里顶不情愿地点点头,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做客,礼节还是要有的。在屋里又磨蹭一小会儿,将自己收拾好,将披散的头发仔细编了个松散的麻花在背后,再也没什么可以拖延的,这才缓步走下楼去,看见走廊里昏暗的阴影下,书房的门虚掩,不由放慢放轻脚步,并不是想偷窥见什么,只是不想用太粗重的脚步声扰了这自视优雅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