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哥的婚事我专门上城里请人操办的,”我妈边说边给我剥了一个鸡蛋,“后天就吃大席,真真,你大哥这一转眼就要结婚喽!” “妈妈,我不喜欢那个女的。”我皱眉吃着鸡蛋。 我妈抬手作势打我,我一缩脖子,我妈把手收回去说:“你哥的事,他自己有数,随他喜欢吧。” 我默默啃着鸡蛋,心里又琢磨起那个女人来。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那个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反正大家都叫她“村东头的憨子”,我姑且也跟着叫了。她憨不憨我不知道,但我就是不喜欢她,她看我大哥的眼神就跟饿了十天的狼狗盯着肉骨头一样,特渗人。 我今年十一,可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至少要比大人想象得要懂得多一些。我预感我大哥这段婚姻肯定不会长久。 但是没想到会这样短暂。 新婚大宴大那天,我家在村里还算有点钱,请了不少人,很多我都不认识。我大哥没顺着流行选西装婚纱,穿的是中国传统的大红婚服,新娘子顶着红盖头,和我大哥一步一步从大门走进堂屋,三拜之后新娘子进了洞房,我大哥留在院子里敬酒。我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只觉得那红衣红裙子真的好美,我很想再进去看看,又有些不好意思。 天渐渐黑了,大哥一直被人灌酒,我知道他酒量特别好,从小我爸就把他当个酒伴养。我二哥酒量比较差,现在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最后一个菜上完,很多大爷大妈都开始拿家里带来的锅碗瓢盆麻利地打包剩菜,生怕慢一点就被人抢完了。 我爸看时间差不多,就宣布大家散伙,新郎入洞房。 我问我妈为什么没有闹洞房,之前别人结婚都闹的,她示意我别问,我闭了嘴,心里却突然明白,原来爸妈也觉得那女人有点不正常,怕出岔子。 桌上的菜都被打包得差不多,只剩下些残渣,人也退了个干净。我二哥推搡着让我大哥赶紧入洞房。 我觉得我大哥应该是有点害羞,虽然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我一直观察他,觉得很新鲜。 本来都好好的,他一推开堂门,就愣着不动了。 我二哥还傻了吧唧地叫唤:“咋了?嫂子都等急……”他住了嘴。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看到了堂屋里的狼藉。 我跑过去探头看,那个疯女人拿着水果刀胡乱挥舞着,脸上都是泪,也可能不是,身上那件美丽的嫁衣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她嘴里发出咯咯地笑声,周围是我妈一直祭拜的几个神仙陶俑的碎片和踩烂的贡上的水果,香台已翻,香灰洒落在各处。 我很有些惊恐,直接吓哭出来,逃回我妈身边。耳边还有那个疯女人呓语样的声音:“哈……我嫁人了……哈哈!洛青,洛青……我的丈夫……我终于得到你了……” 她叫我大哥名字的语气让我毛骨悚然,再去看我大哥,他一直在看那个疯女人。他的眼神我当时不懂,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无数不可说的疲惫与悲哀。 我哥走进屋还关上了门,我特别担心他,但是不敢再过去看。又过了一会儿,我哥出来了,怀里抱着那个女人,她已经睡着了,浑身像村里那些成日下河上土坡的小男孩一样脏兮兮。 我只盯着她破烂的轻轻摆动的鲜红裙角,目光追随着它越来越远,我哥把她放进婚车里,我才突然回过神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爸妈再开明也不能愿意这门亲事,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妈也没告诉我。有天那个疯女人自己上门来说是要谈谈,当时我爸和大哥出门办事去了,我二哥不中用,我妈就上二楼楼顶跟她谈,让我们别跟上去。 我一直站在院子里望着楼顶,我家的楼顶外围又砌了一圈只到我胸口的矮墙,不过也足够把视线挡得一干二净了。正觉得脖子酸,楼上的声音突然大了,又是那疯女人撕心裂肺的怪叫声。 我吓尿了,想叫二哥出来,还没来得及动作,楼上就有个人影跳了下来,就落到我旁边。我吓得只会叫,闭着眼跑开,我二哥听见动静跑出来:“哎我靠!妈你怎么了?!”我这才敢睁开眼睛回头看,趴在地上的竟然是我妈。 那个疯女人扶着矮墙往下看,眼睛正好和我对上。 我顾不上害怕,狗胆包天地朝她叫:“你个疯女人!你敢推我妈,活该不要你!我大哥死了都不会要你!”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响亮,看来我小小年纪肺活量却不容小觑。 我的话应该刺激到她了,她面目狰狞地盯着我,黑洞洞的眼睛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妈被我二哥搀坐起来,她费劲儿地抬手指着疯女人,道:“滚,滚出我家!” 疯女人好像终于有些回过神来,恢复她平时愣愣的模样,慢吞吞地走下楼,经过我们时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瞪着她,不过她好似魂游般目不斜视地走过我们。 我妈的腿摔断了一根,不过医生说能接好,就是以后这条腿不能干重活。 后来我们家给疯女人家送了十万块钱,那家人才同意罢婚。十万块钱对于我们农村已经接近天价了,我都替我爸肉疼。我也没敢问我妈那天楼上发生了什么,怕晚上做噩梦。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就传来那个疯女人已经死了的消息。我去小商店买棒棒糖的时候听到几个人谈论起她的后事,筹办葬礼,心中有着难言的恐慌,对未知的好奇又使我驻足。 “你们记得他家还有个男娃不?” “男娃?啊我记得,不就是他老来得子,生下来头上就仨头发的那个?” “啥仨头发,仨头发还能叫头发吗?那老憨子说是生下来的时候头上就三块地方有头发,头顶跟两边?听他瞎胡吹吧,有没有这男娃都不知道呢。” “是不假,哎我跟你们说,我以前跟他们家走的近,当时他女儿还没这么痴傻,小男孩刚生下的时候我去他家送礼!那小孩,哎呦!头上真跟你说的那样儿,就三块地方有头发,头顶跟两边,三块形状都铮圆铮圆的,又黑又亮,你说刚生下来的小孩怎么能长出来这样的头发?真怪!” “还真有?听说他宝贝得紧,都不愿意给人看。”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小孩头发长得快,我以为他其他地方不长头发,不过后来看到他其他地方也长了,都是又黑又亮的,发质是不孬。” “咋之前没听你说过?” “那时候关系好,他们不让我说,我就憋着没说,后来关系远了,她女儿又傻了,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你刚刚一提我这才想起来。” “我听我爷爷那一辈的人说过,这样的小孩以前也出过,叫什么——送天童子,对!说是这样的小孩开窍早,但是命硬,生下来全家遭殃!” “真的假的,那可不就是扫把星?他女儿不会是被克傻的吧!” “这可真说不定,我记得她女儿就是这男娃刚生下来不久才傻的……” 那疯女人的死亡就在这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不咸不淡地翻了篇,话茬子完全转移到这个怪小孩身上,我一路小跑回家,嘴里含着葡萄味的棒棒糖。 不知道是真如她们所说,或者只是巧合,那个怪小孩的娘同年就死于车祸。我那时候升了初中,每天到城里去上学,晚上回来也有很多功课,所以没有对这件事关注太多。 原本每天早上我爸开车送我去城里,后来我学了自行车,我爸也带我认了路,于是就变成我一个人上下学,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小时。我很喜欢骑自行车,刺骨的寒风会让我更加畅快。 再后来,我大哥在街上开了家洗印照片的店,隔了段时间,街对面开了一家照相馆,神奇的是,那家店的老板是他高中时期暗恋的女同学。后面的发展很好猜,两人打算结婚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阻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也为大哥开心,我觉得我大哥长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只有大嫂这样的美女才配得上他。没错我就是这么肤浅,他们俩的颜值也为我以后的审美标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当我觉得一切都在归于正常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怪小孩。 我觉得他爸肯定从小都不许他出门,不然不可能一个村的人都没见过他。不让小孩子出去玩是很不人道的,所以他会偷溜出家门也再正常不过,但很不幸的是,他正好遇到了我。 我们村口有一颗百年老榕树,那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小孩子动作迅速地往上爬。 “喂!扫把星!”我脱口而出,至于为什么这么确定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怪孩子,也许是因为他是我在村子里第一个见到的生面孔小孩吧。 他转过身皱眉望着我,年纪不大,顶多十岁出头,我这时已经十五了,但他清透的眼神使他看起来比我还年长,我有点不服,不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叫都叫过了,只好瞪着他。 他的头发的确又黑又亮,我都羡慕,而且皮肤很白,眼睛也黑白分明,整个人都看起来黑白分明得过分了。 “有什么事吗?”所幸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清脆的孩童音,我也不能露怯,底气很足地问:“你,你叫什么?” 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又很无奈地说:“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就管我叫扫把星,你们都这样没礼貌的吗?” 我承认我确实不是很礼貌,但他教训小孩子一样的语气直戳我怒点,讲道理,任何人被比自己年纪小好几岁的人说教都会很生气。 “切!不说算了!”我鼻孔朝天地猛一踩脚踏板,像一阵风般穿过他身边。 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不过我总是时常想起他来。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总能在第一面就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且找不到任何因果相连的原因。 我学习还挺好的,高中考上市里最好的一所学校,就是离家太远,只好选择住宿。 我忽然想到扫把星,他应该从来没上过学,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聪明呢?老天真不公平。转而又想,亲人的命换个好脑子,应该也还算公平。 高中比想象中还要忙,无关学习的事都被我抛到脑后,一个学期很快过去。 寒假回家,商店扩建了,去那帮我二哥买打火机的时候,听说那村东头的老憨子得了重病,这几天连床都下不了,我也跟着唏嘘,虽然不知道村东头的老憨子是谁……等等,老憨子?那可不就是扫把星的爹吗! 莫非扫把星是真的扫把星?这几年他长大了,陆陆续续把家里人都克死了?不行不行,我是个相信科学的知识青年,不能跟着瞎迷信。 虽然跟我没啥关系,但这事儿老在我心里过不去,时不时就去八卦聚集所,也就是商店,听大姨大妈们唠嗑。在大年三十那天,小方桌周围的人突然尤其的多。 “你瞧瞧,多不吉利,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大过年的,都什么事儿啊!” “谁说不是,我看那小崽子绝对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一个两个还不够,连自己老子也不放过,接下来不会就轮到我们了吧!先从邻居,再从东一路过来,哎想想就吓人!” “嘘嘘,大过年的说话指派着点儿。” “哎我这嘴,克走,克走一个两个还不够。” 我没忍住,插了一句:“那他家小孩咋办啊?” 他们都转头看着我,眼神让我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一个经常来我家串门儿的奶奶说:“你这孩子,别瞎掺和,赶紧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