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再睡醒时,发觉自己又躺回在原来的榻上。祁陆陆和祁玖玖在外间言笑晏晏,说的都是些这几日采办礼物的细目,隐约间还提及了什么婚约。
“诺,十五弟醒了。”六姐见十五弟转醒,便收住话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临渊下意识地寻望常服侍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并没有看见人。
“别找了。”祁玖玖道,“她们看丢了你,领了罚,家去了,日后也不会在你房中服侍。”
“是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临渊问。
“也不是。”六姐把弟弟拉到身边坐下,“你回家后还是能看见她们的,若是想念她们,还可以常叫她们去你房中走动。”
“那不必了。”临渊道。
祁玖玖冲祁朗眨眨眼,道:“若是你乖一些,你身边的侍从也不会总受罚。这些年你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哪房都没你换人勤快。”
临渊气结,闷闷坐在那里独自喝茶。
祁陆陆笑着说:“哟,我们家十五弟还气上了。你自己不老实在房中睡觉,偷跑到大厅廊梯那里躺着,连着滚了百十级阶梯,连累她们受罚,能怨谁去。跟随你的几位掌事都看见了,我们哪里替你瞒得住。”
“我跑去大厅滚台阶?”临渊问她。
“可不是嘛,”祁玖玖笑得花枝乱颤,“满地打滚。幸好你没跑去后面山上的廊台,要是从那里滚下去,可就摔得小命都没了。”
临渊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甚清明,却不是酒劲的缘故。他朦胧间忆起之前所见,有些疑心是梦,但又比梦真实。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临渊喃喃自语,神情痴迷,沉浸在似真亦幻的景象里,“温柔乡里。”
温柔乡里。这四个字听得两位姑娘心头大惊,忙追问他哪里听来的。临渊傻傻地看着姐姐,头向后仰,背摔过去。
“是迷踪术。”祁陆陆抱起弟弟放躺在床榻上,把脉试息,又翻开他眼皮检验一番,得出结论。
祁陆陆拔剑摔门而出,要砍了那枫树妖。她们开山建楼之时,有一本山妖怪极为棘手,怎么都驱赶不走。蜀中祁门的两位姑娘与此妖怪酣战数月,竟是谁都没占得便宜。最后大家签订下血誓,有生之年,进水不犯河水。暖风十里单独辟出一块幽静之地给那枫树妖,虽然树妖偶有恶作剧,戏弄于暖风十里的客人,但那妖怪生的颇为秀美,举止风流,而又见识广博,谈吐非凡,惹引来无数仙门子弟与他结交,倒也给暖风十里造了势,也因此大开财路。十年来大家也倒相安无事。
“死树妖!赶快给本姑娘死出来!”祁陆陆御剑直捣枫树妖老巢,上来就是砸了一通门牌,“平时你搞的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敢对我弟弟下手!你活腻歪了!”
祁陆陆见无人应答,气急败坏之际,掌心揉出火团就要烧了这温柔乡里。这时,一白净面庞的男子这才摇着一把红骨鎏金扇子款款走来,阻止祁陆陆再大肆破坏下去。他生得眉清目秀,明眸朱唇,一身黑袍,但衣衫上的镶金边枫叶甚是招摇。
“原来那是你弟弟。现在想来,那小童的容貌与你确有几分相似。”枫云梦作揖恭喜道,“十年不见,恭喜蜀中祁门喜得贵子。”
“为何对他下毒手!”祁陆陆剑尖汇聚真气,凌厉直指枫树妖男。
“与令弟远无宿怨,近无新仇,何须下毒手。”枫云梦不紧不慢地道来,“他误闯我府邸,见了一些污眼睛的事情。担心小孩子不学好,我就用迷踪术封了一下下他在此处的记忆。仅令他忘记而已。”
祁陆陆冷嘲道:“你有这么好心?我弟弟十岁,道行浅得狠。我竟不知一个十岁孩童,能入你的树妖结界!编瞎话也要用点心!”
枫云梦浅笑,眸中媚态流转,比个女孩儿还要娇俏。祁陆陆最受不了他这种半男不女的模样,一脸厌恶地瞪着眼前男子。
“你在我身上找什么原因,左右不过是为你家弟弟出口恶气。邻里邻居的,还能真杀的我不成?”枫云梦优雅地把手负在身后,“你家弟弟既是有缘得见我,就是个有前缘的,也是他的造化一场。”
“呵!”祁陆陆冷笑一声,“别太抬举自己了!”
“好姑娘,消消气。”枫云梦的溯源可追至亘古,原先那点暴脾气早在数万年的岁月里消磨干净,至今只积淀下风情万种和百般温柔。若不是抄家毁根这种生死大事,还真没什么理由值得他出手揍人。祁陆陆这种坏脾气的小姑娘他见得多了,有的是手段对付她。
“令弟无大碍,只需静养三日,便可恢复如前。”枫云梦递给祁陆陆一个翡翠玉瓶,里面装着的是有上万年修为的枫丹露,是他的树脂精华凝聚而成。“小小赔罪礼物,不成敬意。”
这么珍贵的东西他肯舍给人?祁陆陆愈发怀疑起他的动机,不接这瓶子。
“祁门六姑娘,我是不会再和你动手的。伤了花花草草,或者是崩了山石,我都会不忍。何不收了礼物,回去好生照顾令弟。”枫云梦温柔地说。
祁陆陆的满腔怒火被他东拉西扯地散去三分之二,祁明乾的淘气在祁门上下是举目众睹的。小孩子乱闯乱跑倒也情有可原,是她这个做姐姐的疏忽了。上一次祁门两位姑娘和他大打出手是在十年前,双方都损失了好些家当,所以他们之间轻易不会再动手。更何况,春风十里已落成,且运营了十年之久,此时因为小事跟这老妖怪打起来,累积的基业便毁于一旦。
祁陆陆咽不下这口恶气,也不出手真打,就站在此处跟枫云梦死磕。枫云梦甚是无奈,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他运转周身清气,缓缓吐纳使人平静的芬芳。浅浅的枫叶香糅合进浑厚的灵力,使闻者心胸开阔,登时化入一方长天白云,高远悠扬的绝妙境地。
枫树的灵力以男子为中心,一圈一圈扩散开来,柔软的浅金色微芒笼罩着整个春风十里,直至覆盖其外延的全部范围。
临渊躺在床榻上,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的金色微芒缓缓浸润着他的身体。祁玖玖起初时惊了一跳,不知是何缘故,待她看出这灵力有几分熟悉,认出这是枫云梦后,便放下心来。
不多时,祁玖玖差了一个心腹手下过来告诉祁陆陆,说是十五弟已经清醒,无碍。
枫云梦察言观色,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这个结果,姑娘满意了吗?”枫云梦对她说。
祁陆陆得知弟弟无碍,这才缓下脸色,承下枫云梦的顺水人情。她路过他身边时,非常自觉地拿走枫树妖手中的枫丹露,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客气了”,这已经是祁门六小姐低头认错的极限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枫云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有探寻的意味。他对那小孩出手并不重,只是模糊了他的五官感觉,让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还不至于产生昏迷。他隐隐觉察出那小孩体内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对抗他的迷踪术,两股力量一较高下,一个十岁的孩子自然难以承受住这种冲击力,脱力晕厥也是极为正常。
这蜀中祁门的第十五子,只怕是来历古怪哦。
枫云梦轻拂衣袖,使唤出几个草木精灵,让他们修门去。
临渊在姐姐这里好吃好喝好玩地修养几日后,又重新上路。
接下来的行程平淡无奇,临渊每日里不是窝在马车里睡觉,就是骑马看风景。小半个月就这样消磨过去后,他们这一行人比预计时间还提前了三天到达揽月山庄。
迎接他们的是山庄主人三公子萧越,生得仪表风流,高大英俊,古铜色肤色尽显男儿阳刚。
蜀中祁门的小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视野中的萧越由远及近。他越看此人越觉得眼熟,这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儿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临渊突然想起来他是谁,在温柔乡里的时候,就是这个人把衣服丢他头上盖着。
啧啧,穿上了衣服,差点没认出他来!
临渊笑得人畜无害,这世界真小。
萧三公子对蜀中祁门的诸位一一见礼,态度谦和,礼数周到之处令人叹服,蜀中祁门的几位前辈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相比之下,临渊的行为就成了憨态可掬。大家都忍着笑,看自家的小公子有模有样的向萧三公子回拜一礼。
萧越并没有因为临渊只是个懵懂小童就怠慢于他,反而处处照顾。与前些日子临渊见到的萧越判若两人。
临渊见他胸怀坦荡,毫无掩饰,俨然一副第一次相见的模样。他也不好冒昧求证,丢了蜀中祁门的脸子。
临渊依照礼数,先后拜见揽月山庄的主人和几位叔辈,礼物也一并送到。如此这般,持续了三四天光景。
临渊只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累人不浅,待一得空,便钻在房内呼呼大睡了一个白天。
月生中天的时候,他分外精神,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他觉得无聊,起身往萧家后山走去。他悄悄出去的时候,几个贴身的家人随从在外间睡得正酣畅。临渊没遇到什么阻拦,一路出来的倒也顺畅。
揽月山庄占地千亩,湖光山色,江河平原,皆占地几分。庄内上下秩序井然,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庄内布局精巧,景色怡人,四时变换,日夜起伏,不同的时间,别有不同的风情,堪称世外佳境。
正如今夜这般景色,也是少有的人间仙境,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临渊看得心情大好,沐浴在月光下走走停停。
小小的人儿,背影被皎洁的月光拉得老长。他一边玩影子,一边沿着江流向上游,穿过了一座石桥,又往山坡树林里走去。
他听见身后有稀稀索索的声音,不禁有些无奈,擅自外出又被家中人发现了。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临渊说。
家人随从们为了哄他开心总是配合他的各种行为,这样会显得他很傻。
一道高大粗壮的阴影笼罩下来,临渊回头看时吓得往后一跳,本以为会看见某个熟悉的面孔……
怎么是棵奇丑无比的大树立在他身后!
这树看上去有胳膊有腿的,竟还仿照着人的模样还在树干上长出了五官,幽绿色的眼睛看上去甚是骇人。
“哪来的妖怪!警告你啊,我是蜀中祁门的公子,拐带我后果很严重!”临渊打着蜀中祁门的名头,脸都不带红一下。
树人又向他走近几步,临渊往后退十几步。临渊心想,莫非这怪树与朗格相识,也不知是寻仇还是叙旧?
两种都很危险。临渊心想。
“别,怕,我。”那树人的声音低沉稳重,节奏缓慢。他屈膝半跪在地,伸出类似于手臂的树枝,轻轻在小孩童肩膀上戳了一下。
“你是……”临渊在漫长的记忆中开始搜索,因为这丑树看着好眼熟。
“狼……哥。”树人发音不是很清晰,接着又重复发音,“朗,朗……朗……格。”
临渊听出来他念叨的是朗格的名字。
树人指着自己的喉咙处,哑着嗓子继续说:“……伤。”
临渊果真在树人的喉咙下发现了一道焦黑的伤痕,深刻地陷在厚实的树体躯干上。
“受伤了?”临渊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