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侍官命宫女燃了上好的香料，可依旧掩盖不住黎沭身上脓疮恶化散发出的腐臭味。黎沭快被自己熏晕，可这并不影响女侍官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更没有人嫌弃她。

黎沭打心眼里佩服她们的敬业，也同情她们屈从于帝王家的权势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黎沭阳听见有人进来，心里一估摸时间，差不多是午膳到了。

她全身瘫痪，眼睛也瞎了后，听觉更加敏锐。今儿送饭的有九个人，比平常多出三个。其中有两个人脚步声有些偏重，应是男子。随着她们脚步声渐近，她嗅到的一股越来越清晰的香味，明丽清新，如沐春风。宫女所用胭脂香粉偏素雅宁致，太过独特则会有与公主皇妃争奇斗艳之嫌。敢这么明骚的也就只有封扬羽身边的那位铁铃儿，他和妖娆女今天都来看她了。

她已经知道第三人是谁，不用听和看，她光凭感觉就能认出他。黎沭心里发怵，一点都不想看见今天的第三位访客。

黎沭感觉到有人扶她坐起来，像往常一样靠在一位宫女怀里，由宫女给她喂食。另外五名宫女负责更换碗碟，递送干净的手巾。

黎沭阳紧闭嘴巴，拒绝进食。扶她在怀并给她喂饭的人很耐心，一遍又一遍用羹匙引导她张开嘴巴。

直到这碗燕窝粥凉透，一位宫女又给换上一碗热的。

趁着她们更换的空档，黎沭逮到机会说话了。

“封扬羽，你喂我。”

封扬羽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此刻忍不住笑道：“真是化成灰都能让给你认出来！”

他嗔怪地看了一眼铁铃儿，夸张地捏住鼻子，道：“都是你，天天擦这么重的香粉。”

封扬羽并没有过来喂黎沭，他在心中无声地叹息道，黎沭既已认出我和铁铃儿，想必也认出了晏楚。毕竟是朝昔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

封扬羽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楚，他还在锲而不舍地喂黎沭吃饭。而黎沭坚定决绝的闭紧嘴巴，不吃。她拒绝进食的行为，被她饥肠辘辘的肠胃高尚的出卖了。

肚子咕咕叫得跟打雷似的。

这两个人在较劲，一个近乎乞求地想要求得哪怕一丁点的亲近，另外一个骨气奇高，宁愿饿肚子也不吃。

铁铃儿站着看哑剧都累了，索性坐下来吃桌子上的糕点。

热粥热汤连着换了六碗，黎沭一口不吃。封扬羽心疼她，再也看不下去，便问黎沭：“我今天要是不喂你，你就不吃？”

黎沭紧闭嘴巴，用眨眼睛表示抗拒。她不能在张嘴说话的时候让身后的人钻空子。

封扬羽见晏楚还在心怀侥幸，祈盼黎沭没认出他，不禁有些愠怒。

“饭菜不合胃口，药总是要喝的。给你带了药，很有效。你的宫女也辛苦很久煮出来的，喝一点。”封扬羽好声好气地哄黎沭，“你就喝一口。”

黎沭紧闭嘴巴，紧闭眼睛，用沉默抗议。其实她睁不睁眼都一样，反正看不见。

晏楚见她这样，心中很不好受，眼中隐约有氤氲雾气。他放下药碗，低头看着怀中憔悴苍白，病弱不堪仍然聪明古怪的女子。

她很懂怎么伤害他。

“呦呦，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晏楚的心正在被一把名叫鹿呦呦的屠刀凌迟，而且是他甘愿的，“是没话说，还是不想说。”

“封扬羽，”黎沭对封扬羽说，但字字如刀剑，每一刀每一剑都剜在晏楚心口，“你让人渣味这么重的人给我喂饭，吃不下。”

铁铃儿听到黎沭说这话，差点要竖起大拇指来夸她。精辟啊！

晏楚还是不动。

铁铃儿被这尴尬的氛围压抑得要忍不住想释放天性。她说：“你这又瘫又瞎又臭又丑的，丞相大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肯喂你吃饭。矫情一下差不多得了。”

黎沭身上的脓疮已经蔓延到脸上，看起来很是骇人。铁铃儿明面上是损黎沭，实际这话是说给晏楚听的。是他管不好自己夫人在先，祸及黎沭在后。黎沭现在这样，全是拜他晏楚所赐。

“目无尊卑，本宫要让侍卫打你！打你一万大板！”黎沭有气无力地威胁铁铃儿，“拖出去打……打。”

封扬羽走过来扶黎沭靠到自己怀里，再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她。

“小祖宗，你吃点东西再跟她对掐。你现在可不是她对手。”封扬羽后面的话就是赶着趟儿地替黎沭下逐客令了，“铃儿，你去送丞相一程。顺便再吩咐一下御膳房做些燕窝粥，里面加些今天带来的山参。。”

铁铃儿领会庄主的意思，立刻请丞相晏楚离开。

“铁铃儿你男人在给我喂饭，还不赶紧给本宫端饭去！”黎沭和铁铃儿吵架特别来劲儿，这两个女人见面就掐。每次吵架还都能带上他封扬羽。

黎沭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眼泪大颗大颗裹挟着脸上的脓水往下落。看起来很狼狈，很伤心。

很让人心疼。

封扬羽拿起浸过镇痛药的绢帕轻轻吸去她的眼泪，既心疼又无奈地说：“怎么又哭上了，你这眼睛不能哭，再哭真成二瞎子了。”

他知道她为何而哭，也知道她故意逼走晏楚的小心思。

“再哭会儿，然后就不准哭了。”

黎沭止不住地掉眼泪。晏楚，我不想看见你，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一点都不想看见你看见我现在这般模样。

她黎沭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狼狈不堪，唯独在晏楚面前不行。谁都可以同情她现在这幅模样，唯独他晏楚没有资格。

“这就是你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啊，”封扬羽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也不怎么样嘛！”

黎沭苦笑，道：“你今天故意来看戏的。这笔账我记下了，日后再算。”

“好心给你送药灵丹妙药，全被你当做算计。”封扬羽继续喂她吃药，撒娇地抱怨道，“本公子真是委屈不堪言说。”

他这话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封扬羽从不伺候人，喂药喂饭这活计干得委实不敢恭维。但她就是要故意恶心他，就让他喂。熏死他！

黎沭看不见封扬羽唇边挂着的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好心情哪来的。也许是因为黎沭很配合，喝药吃饭很大口。

她不知道，他乐在其中。狰狞面具的主人把盛装打扮的和亲公主劫掳到安全的地方后，放下她就走。

“别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怕世间的任何言语都挽留不了他的离去。

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得而即将复失的幻灭感，把黎沭坚硬如玄铁的内心蹂躏成碎石。还是粉身碎骨的那种。

从见到他出现的那一刻，黎沭就知道鹿呦呦为了途安活过来了。

现在，他是途安，她是鹿呦呦。

狰狞面具的主人身影顿住了，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怕一旦开口，积攒至今的思念便会瞬间将他倾覆。

他想果断离开，却在听到女子近乎哭泣的哀求后，双脚犹如灌入千斤的铅，动弹不得。

他不想动。他又何尝不是在眷恋她。

这种眷恋是致命的，会要了她的命。

狰狞面具男子的犹豫给鹿呦呦留下钻空子的机会，他欲离开时发现脚被缠住。

鹿呦呦抱住他的腿，不给他走。

皎洁无暇的月光洒落在哀伤的新嫁娘的身上，美丽又哀伤。即使隔着三重面纱，他还是能看出来诡计多端地鹿呦呦正在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而窃喜。

他十七岁时轻功已经卓越超群，江湖无人能敌。遇见鹿呦呦的那一年，他天下第一的轻功神话被狠狠地从云端摔进泥里。鹿呦呦不按常规出牌，发明出一套锁腿功，专克他的轻功。就像她现在做的这般，四肢死死缠住他的大腿。屠无案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撩起她的面纱。

“放手！不放手揍你。”他做出要打她的姿势，凶残地威胁着说。他喉咙里含着变声哨，他不担心被认出来。

看见她眼泪的瞬间，他动摇了，但只是一刹那。

“不放！”鹿呦呦眼泪沾花了妆，小花猫一般昂着头，固执地坚持。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你一未婚女子抱着一个男人的大腿，要脸不？”他用话激她放手。

“你才不要脸！”鹿呦呦气势汹汹地吼回去，“要脸还来救我干什么！”

这话听得他一愣。鹿呦呦趁机掀翻他的面具，然后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重重吻下去。

屠无岸嘴唇都被她的牙齿磕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锁腿功能克他的轻功，从来都是他心甘情愿被锁住。他一直以来太过眷恋她给的温存，以致于多年后她再对他故技重施，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压抑太久的思念最终汇聚成汪洋大河，只剩下对彼此的渴望。

他似有还无的推拒对鹿呦呦根本无用，这只死乞白赖的小山贼不懂什么叫婉拒。

他开始回吻她，引导她不要伤到自己。

许久，她气喘吁吁地从他嘴里叼出一支小的白玉哨，吐在自己手心里，有些好奇地看了一会儿。

屠无岸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再不走待会儿就别想走掉。他趁机转身就想跑。

鹿呦呦眼疾手快，抢先一步从后面圈抱住他的腰。

“如果以后再不得相见，”鹿呦呦眼泪汹涌得厉害，很快就浸湿他背上的衣衫，“最后再抱抱我……”

“日后也见不到了。”

如果可以，他愿用生命换她不再流泪。可他这一生，已经被用来换她的命。

他要她活。

日后也见不到了，她最后一句话也戳中他心中最隐秘的痛。

“途安！”鹿呦呦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途安！途安！途安……你为什么要走！大家都离开了，你也要走。你不是最讨厌随波逐流！为什么也要走……”

他艰难地转过身回抱她，因为期间她一刻也没松手。他轻拍着她的背，本来只是想逗逗她，话说出来却带着吃醋的酸味。

“不去找你的晏丞相，跑荒郊野岭来勾搭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恢复正常，是最让鹿呦呦安心的熟悉的声音。

“哦，”鹿呦呦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地说，“跟他早掰了。”

他听出她语气不对，本想深问，她没给他机会，以吻封缄。

他不知道晏楚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就现在这干柴烈火的状况而言，她是唯一重要的。

“附近有个山洞。”屠无岸呼吸深重，俨然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但他还是要为她考虑。

他不能冒险让她被抓住。

鹿呦呦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你常去啊，都跟谁一起？”封扬羽找到她时，凭借自己的经验一眼就判断出黎沭昨夜过得很不寻常。

“昨晚你一个人？”他这么一问，他身边的铁铃儿也八卦地凑过来看热闹。

在爱情中浸泡过的女人，铁铃儿一看就知道。女人天生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