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缪家府邸,前堂。 堂外檐牙下灯笼连绵不断,却昏黄暗淡,堂内一个中年老妪华服加身,高坐堂上主位,皮肤虽然尚且残存细腻,却已经皱纹斑驳,此刻这位主母冷着一双眼睛,面无表情的向四周释放自己的威慑之气。她原应有数十仆婢伺候,此时却只见几个极为信任的健膀婆子面无表情的分开两排,站在两边。 堂中气氛冷凝,半晌无人言语,只有火烛不断摇曳,桌椅,茶盏,灯架的阴影也随之不断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这叫王文娟,这是王字,这是文字,这是娟字,这是你的名字。” “这是你的卖身契。” 高堂之上,家母目光冷凝,手中端着的茶盏轻轻刮去浮叶,威严的目中根本没有看向堂下女人。 王姓少女长裙铺地,伏于地面,弱柳般的身体抖若筛糠。 她一张小脸上泪水莹然,挂在脸颊上更让人心生垂怜,堂前两旁长蔓灯架上烛火噼啪一声,小脸上的泪珠在这火光闪动之间更为璀璨,顺着脸颊滑落,轻无声息的掉落在地,晕染出一小朵湿润的痕迹。 “小小年纪就懂得勾引少爷入房,真当我缪家无人,王文娟,你这个小妖女!”家母猛地将杯盏甩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震裂了沉寂的氛围,崩裂的细瓷如刀刮骨,纷纷溅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少女慌忙以手遮面,长长的袖口挡住飞溅的瓷片,无声无息的顺着袖襟滚落,落地后才终于发出接连不断的清脆的碎裂声。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求主母原谅!”少女低声惨呼,长而秀美的脖颈深深弯下,头颅嗑地,发出撞击的闷声。 烛火摇曳,橘暖的灯火映照在少女身上,脖子上,细腻而洁白,微小的绒毛在空气中瑟瑟发抖,少女整个如同一只柔弱不堪的小兽。 “放肆!”当家主母见此情景怒不可遏,长长的衣袍猛地一挥,发出一道猛烈的破空之声:“给我带下去!捂死!” “不要啊!不要啊主母!”少女闻言终于声音凄厉,两旁等候已久的粗使婆子叉腰而上,布满皱纹却凶神恶煞的眼睛瞪向少女,粗壮的双臂猛地攥紧她的一对臂膀,眼见着要拖行出去! “少爷!您来了!” 突然外间一道高呼惊醒了堂前众人,少女越发振声,黑黢黢的夜里脚步声凌乱,跑出来一个面如冠玉,唇齿飘红的年轻男子,他三两步进堂,一双多情凤眼慌乱间对上少女乞怜的眼睛,顿时生出一抹心痛:“娘!” “干什么!你要说什么!”主母柳眉倒竖,“这妖女不除不行!我儿勿要多言!” “娘!孩儿,孩儿喜欢她!” “滚!”主母挥开儿子紧拽的手,冷眉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带下去!” “少爷救我!” “娟儿……” 少女一双眼睛泣泪望着男子,少年郎却束手无策,焦急与之回望,却于事无补。 两边壮硕婆子一见少爷根本压不住主母杀人之心,当下毫不迟疑,拖着女孩就往外间走。 少女凄惨呼号在深深夜月里长久不断,却忽然间戛然而止,再无声息。前堂里一片寂静,少年郎双眼恍惚,已然明白佳人已逝。 “我儿……”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主母一声叹息,“月余后便是你的娶亲之日,不得多生事端。” 烛火噼啪声不断,少年人双眼盈泪,浑身锦缎长袍,却孤零零站在原地屹然不动。 “聂家小女将要嫁入我家,在此之前你有了红颜知己,你让聂家如何看你,你让孝文如何对你。” 主母言辞恳切,她从座位上下来,走到少年郎的面前,一双养尊处优却已经有些许皱纹的手握住少年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手。 “娘……孩儿,孩儿……” “孝文性情温和宽厚,上孝父母,下悌弟妹,她会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孩子的,到时我儿还会愁没有红袖添香,红颜知己么。”主母以巾拭泪,幽幽说道:“来年我儿考试,定会中。” 一语既出,四下皆静。 聂家势大,必然能助少年郎平步青云。 少年郎竟然是默然允许了。 人生来有神,是为魂魄,魂魄驱使肉身,魂魄离体,肉身消散。 张文娟被糊在脸上的湿润纸质封闭口鼻,眼前透过纸,能窥见一片昏黄,模模糊糊一片阴影,缺氧让她的思维逐渐混沌,缓慢上升的憋闷让她的呼吸越发艰难,半晌之后,她双手猛地用力,倏地一松,就再也没有挣扎的动作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如果死后真的有灵,定会是下地狱的,然而当她重新有了感知,却也不过是飘飘渺渺的一缕幽魂罢了。 她浮于地面,双足点起,足尖都不能沾地,但双目依旧透亮,双耳依旧聪灵,她就贴身站在少年郎面前,一张幽幽的小脸怨毒嫉愤的看着少年。 那是许诺她花前月下的少年郎啊,那是答应她抬做姨娘的少爷…… 却在主母一口一个贱婢之中沉默不语,她的死竟然掀不起他一丝波澜。 幽魂飘荡,脸色青紫,眼睛外突的鬼魂不复倩丽,一双幽怨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近在咫尺,与她唇齿相依不过一厘的男人。 他的唇形饱满有致,曾经吐露出最动人芳心的话,然而此时此刻,少年郎却只说道:“一切……全凭娘亲做主。” 霎那间,怨恨与痛恨蜂拥而至,少女由内心深处迸发的怨气冲天而起,乌黑发紫,吞吐不断,然而常人却看不到一分。 这浓重的怨气包揽了整座宅院,这看不见的怨气将每个人的面容都包裹其中,久而久之,必然会深受其害。 突然之间,怨魂只觉得整个魂魄都被激荡,痛苦驳杂的气息由远及近,它释放出来的怨气被骤然压缩成一个极致,统统被禁锢在她的魂魄之中,怨气的反噬让她痛不欲生,已经死亡的她张口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嚎叫,无声的音波扩散至整个深深大院,花鸟鱼虫,走兽宠物全部痛苦得蜷缩在地,深夜里渗出让人心底发毛的诡谲。 “主母!” 晚间守夜的婆子从未遇过如此神异之事,她孤身一人,慌忙从外间越过几道房门,暗夜里穿过数道回廊,手抖着一盏灯笼,一脸惊恐瑟缩的站在堂外。 本应该是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却前门内院不停的响起犬吠猫叫,尤其是不知哪里的野猫,凄惨的叫声如同最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将本来就已经惊惧不安的人心挠得鲜血淋漓。 “噤声!”主母低声威吓,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闪过厉芒,她刻薄的嘴唇张掀:“吾儿,跟我去内院佛堂静坐,其他人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踏出房门半步!待到明日一早,我自有主张!” 前来的婆子抖动着身体,手中撑着的灯笼里火苗闪烁跳跃,她一双浑浊的眼睛神经兮兮的看着四周黑黢黢的环境,怎么也迈不开那一步。 另一端,与众人隔着生死界限,便是阴阳相隔的怨魂终于停止惨叫,但此刻的她却精疲力竭,惶惑不安的倒在地上。 “不知……不知哪位大仙……” “我不是仙。”一道空灵悠远的男声不期然的在怨魂身边响起,将伏在地上的新魂吓了一跳。 “也不是魔,更不是你这种怨气冲天的鬼魂。” “我是我,但我不是你口中的我。” 男声自顾自说,他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音,袅袅不绝,清冷无人气。 倘若这位大人现身,那他必然是一位才气高绝,身姿浩渺的士者。 即使是怨魂,少女却仍能靠着这道音描绘出他虚幻的模样。 突然间,这位并未现身的大人停下了自说自话,他凝声垂问。 “你是谁?” “大大大人……小女姓王,名文娟。”摄于对方令人恐惧的实力,怨魂垂下头颅,跪在地上颤抖出声。 “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一双泛着黑紫的手指甲紧紧扣住地面,怨魂的脸上猛地翻涌出一丝泄露在外的怨气与渴望:“我想成为聂晓文那样的女人!” “聂晓文……是谁?” 这道疑惑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没有一点的挑衅与讽刺,让原本不安尖锐的怨魂怔愣了一瞬:“大人不知……” “我为何要知?” 是了,才气高卓又如何,身家显贵又怎样,在谪仙一样的大人面前,却也不值得一提。 怨魂埋下头颅,掩去自己嘴角的不甘,遮去自己满眼的嫉妒,定了定心神,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说辞:“小女……想成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