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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

便在此刻,妞妞听到了一声陌生的女子叹息,近在耳畔。她一回头,只觉得云雾缭绕,迎面而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芦苇,犹如新雪一般,映着月光。一轮巨大的圆月之下,停着一辆牛车,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

“我们去桃花岛。”她笃定地说,“你,我,还有这个小姑娘,我们一起去。这座城,它只会伤你、谤你、嘲讽你,你何必还要再救他们?”

她再眨眨眼,牛车腾空起来,隐入了墙中,只有一处模糊的污渍,还勉强残留着车辆的形状。

妞妞本来只觉得诡异万分,此刻却被她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吸引住了。只见她将一只手指翘了起来,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谁曾想却是走不成了。

那女子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露出了一丝微笑,双侧的眼角都朝上翘起来。

兴善街闹了疫病的事情,流传得非常之快,不出一日,整条街便被百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慕云生认得他们的服色:全黑的皮甲,褚红色制服,加上旗帜上的玄武标记——这是临安大疫之后设立的净衣卫,为的是及时隔离病患,掩埋尸体。

“……我做了噩梦,素心,我又梦到你死了。”他闷闷地道。接着又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哽咽,“我后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

慕云生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的发寒,难道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吗?

慕云生愣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将那女子拦腰一搂,埋头在她怀里。

带队的长官他倒是认得,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执字,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当初在临安,曾找慕云生看过风寒。

“嘘。”那女子将手放在他脸上,小心地将泪一点点都拭了。

他原本想带着妞妞,去找他说个情,求放他们出去。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了。李执这人脾气顽固,兴善街上旅舍里住着的商贩,有患病较轻的,也曾想尽了办法想让他通融一二,却都叫他给驳了回来。

“……素心?”

“我等乃是奉了官家之命,封锁兴善街,自然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出去!”李执吹胡子瞪眼睛。

慕云生呆呆地立着,双目当中都有晶亮的泪涌出,面目僵硬,犹如在梦游一般。那只小狐狸从他怀中跳出,晃了晃尾巴,立刻拔高了身形——是个腰肢纤细,环佩叮当的美貌女子。

慕云生正在发愁,却有一个年轻人自己找上门来,自称是他曾经的病患,痊愈之后,在无夏城做一名艄公。如今见他有难,特地前来相助,可在半夜偷偷沿着护城河,送他出无夏城。

“慕叔叔?”妞妞惊叫起来。

慕云生想了一阵,始终未曾想起有过这样一位病人,但情况紧急,无暇细想,便同意随他前去。

他怎能忘记?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当夜本来晴空如洗,到了午时,却不知道从何处升腾起来一团团阴云,将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慕云生抱着熟睡的妞妞,让芊芊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跟着这位艄公,登上了一艘窄小的乌篷船。他将妞妞放在船底,卧在她身边,屏息静气。

他究竟为何会手抖呢?最后印堂的那一针——如果眼前不是素心,他还会犹豫吗?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反复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医者,当以所有病患为至亲,可要是至亲患病,危在旦夕呢?

那艄公一身黑衣立在船头,手中长橹缓缓入水,又再抽出来,带起一圈圈的涟漪,小船也随之轻轻晃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慕云生被晃得有些犯起困来,却忽然听到耳边喧哗,岸上灯火闪耀,隐约可见褚红色制服:是巡夜的净衣卫!

慕云生默然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若我能仔细一点,便能及时发现她已被染上病气,不,不仅是她,这一条街上的人,若是我能及早提醒,让大家注意——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就像我没能救得了素心。”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攥起来,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是我学艺不精,害死了素心……”

他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那艄公不慌不忙,只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普通的笔来,探入河水之中,蘸了水流,朝空中虚画了一笔。

聂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满脸都是红斑。能看出来妞妞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她娘整理好了遗容。

说来奇怪,半空中,竟叫他画出了一面水墙,便如一匹波光闪耀的丝绸,那艄公伸手将其一抓,又回身朝慕云生身上一扯。整条乌篷船,连同艄公自己,都被盖在了这水流组成的绸缎之下。

“慕叔叔。”妞妞异常平静地说,“我娘死了。”

“谁在那里?”

他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内唯一一个站立着的小小身影,听到他的声音,朝他转过脸来。小女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头,两侧脸上都有泪痕。

隔着水流,慕云生听见岸上的净衣卫质问,又见灯笼不停晃动,想是被举着朝河中央照了又照。他大气也不敢出,终于等到兵士们撤走,乌篷船重又摇晃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妞妞……”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动,那流水覆盖在船上,仍旧是波光粼粼,一路罩在他跟妞妞头顶。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艄公伸手将水流一收,随手扔入江中,慕云生站起身来:眼前一片茫茫大江,天幕沉沉,晶莹的星座闪耀,如此贴近,仿佛伸手可及。

慕云生狠狠一咬牙,扭头便跑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状况。那母亲感谢的热泪都还沾在他的手上,难道就要在转眼间,再度坠向深渊?

已是到了钱塘江口。再往东,便是东海。桃花岛,素心,都在东海之上等着他。他又转头回望,江岸之上,点缀着几处灯火。隐约勾勒出无夏城的形状。

狭窄潮湿的巷道之中,被病气携裹的病患们倒了一地,尽都是红斑高热,与妞妞当初的症状一模一样。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犹如地狱再临。

那年轻的艄公不知何时站在了慕云生的身边,跟他并肩望着那灯火阑珊之处:“净衣卫都出动了,怕是在准备焚街吧。”他抱着胳膊,语气轻松,“就跟三年前在临安时那般。无论死活,人畜不留。”

兴善街上爆发了疫病,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

“怎能如此?”慕云生攥紧了拳头,“这病并非不可治!易子安,他说他手中有可以奏效的药方!”

“这几日来患病者有增无减,济安坊已经束手无策,先生不知?”

慕云生脑中嗡地一声,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果然与三年前有异么……”他喃喃,忽然想起了什么,“妞妞!妞妞便活了下来,这是铁证!若济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先生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已经顺利逃出无夏了吗?”对方打断了他,朝他转过来的一双眼深沉犹如夜色,“无夏城将来怎样,与先生再无关系——先生还是出海去吧。”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慕云生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胸口热血直直地往上涌,便有如当日饮下了那桃花酒一般。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回去!”他忽然喊。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妞妞原本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熟睡,此刻受了惊动,揉了揉眼。慕云生赶紧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低了音量:“我也不瞒你,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来,面上虽有瘢痕,但确已痊愈。这药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我们刚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见了。只怕这一回去,便再难脱身。”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慕云生哑然。他望着岸上城郭之中的灯火,仿佛看见那火焰蔓延,将整座城池都包绕其中,惨痛哭号,不绝于耳。而自己,犹如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妄想着靠一己之力,扑过去,便能熄灭那烈火。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回头?”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是。”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那人望了他片刻,接着朝他一作揖:“先生高义,常青代无夏城百姓谢过。”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慕云生恍然,想起老头子曾说,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支生花妙笔,可绘万物成真,当即欢喜道:“原来是天香楼的常公子!在下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相助!”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想了想,索性厚着脸皮继续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再助我一回:我有只小兽,眼下无人照看,便暂且托付给你,待疫病平息之后,我再去天香楼接它——哎哟!”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他原是伸手从怀里托了芊芊,递了过去的,谁知芊芊前所未有地发起怒来,这次是真的咬破了他的手掌,两条前腿死死地抱着他的手指,双目发红。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慕云生叹了口气,将手又缩了回来。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罢了,罢了,你便随我一起去吧。”他朝小狐狸脑门上一弹,“不过,这次可没酒喝了啊!”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用药之道,讲究的是君、臣、佐、使。每一味药,都各自有其所任的角色,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还得顺天时,应地利,讲人和。是以这世上,并无万用万灵的药方。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根据妞妞新发病情的特点,在三年前医治临安时疫时的药方的基础上做了改动,换了熬制方法,写成了新的方子。一回到无夏城,他再也不敢耽搁,直接去找了李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跟在身边的妞妞面上虽然残有瘢痕,却是行动与常人无异,确已康复,是这药方再有力不过的铁证。易子安虽说对他有诸多成见,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连续几日里,他们熬制汤药,分赠患者,又指挥着净衣卫清扫街道,掩埋尸体。眼见着存活下来的病患渐渐地褪了高热,进入了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状态。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这一日慕云生正在检视陷入昏迷的患者,只觉得旁边有人拽住了胳膊。他一回头,腰就被人给死死抱住了,眼前晃动着覆盖了银发的头顶——是个驼了背的老妇,平日里在兴善街的街口卖粥的。

“易大人!”

原来她的独生儿子,也陷入了昏迷。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只道是儿子断了气,哭得肝肠寸断。又听说慕云生有金针,可起死回生,便赶过来求他。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神医慈悲,求你救救我儿!”老妇人见他犹豫,竟放开了他,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老人家,这哪里使得!”他连忙去拦,“不是我不肯,只是这双手……”他将手伸给老妇人看,现在他的手指,哪怕只是平伸,也控制不住细微的颤抖。

“大人此言差矣。”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神医说哪里话来?那聂家小女儿,难道不是神医用金针唤醒?她能救,我家儿子便不能救么?”老妇人只是不起,拽着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儿不醒,我也没有活路了。神医救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啊!”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妞妞也在这个时候,贴着墙根蹭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一旁。等他千哄万哄地哄好了老妇人,言道必定想办法唤醒她的儿子,又将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慕叔叔。”她拧着衣角,“是我说漏了嘴。”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不是你的错。”慕云生揉了揉她的头顶,“老人家是对的,人命都是一般贵重,我既救了你,怎么可能不救其他人?”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是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如今之计,只有找那天香楼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这等情况,得速速报于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当天夜里,慕云生便做了一个梦。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他梦到自己站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苇叶摩擦,有如涛声。头顶一轮占据了半个天穹的巨大的圆月。月光犹如晶莹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坠落下来。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他面前是那辆曾停在街中,邀请他去兴善街诊病的牛车。此刻车帘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几道白玉制成的石阶,阶上云雾弥漫,犹如仙境。

“她啊,在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慕云生笑眯眯地,“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慕云生不由自主地迈上了石阶,一步步向上而去。他所进入的殿堂立着朱红色的圆柱,盘绕着螭龙,当他经过时,它们的眼珠尽都转过来望着他。

“她如今在哪里?”

当他终于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着他的,是个金眼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双髻下方饰着累累的明珠。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在她身后,是一只足有两人来高的水晶酒瓮,其间的桃花足有人头大小。光是看过去,他就已经感到舌头下涌出了唾液,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慕神医。”她开口道,“我在等你。”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慕云生认出了这个声音。她便是当初从帘幕之间,将水晶坛内的桃花酒向他推过来的人。你在等我?他原想问,出口的却是:“可否请朱掌柜的再赐桃花酒?”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她沉默一阵,伸手在酒坛外面轻轻地抚过,方才开口:“慕神医,近日来,可曾觉得身体不适?”

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云生一愣。他确有些右腹胀满,疼痛,食欲不振,但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叫程素心。”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旧疾而已。眼下,还是救无夏城百姓要紧。”

“这手套给你。”少女脱了一只手套,递给他,又怜惜地将他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包裹上来的温暖触感,叫他一抖。

“我来便是要送这坛桃花酒给你的。有了这酒,你就能唤醒昏死的患者,终止这场瘟疫。我用桃花酒重新开始售卖的消息引你来无夏,就是为了今天。”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见自己在室外冻了一天的手,已经生出了红肿的冻疮。

“那掌柜的又为何犹豫?”

“你怎么会冻得如此厉害?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因为我挨了训。”她露出的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我该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否则,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伸手扶他的,是个容貌妍丽,衣着富贵的少女,不知何时起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雪地中。她戴着狐狸皮镶边的手套,说话时,唇间冒出团团白雾,更衬得双唇鲜艳欲滴。

她身边的云雾稀薄了一些,将一直静静立在她侧后方的人影显露出来。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银双线绣的是一只生了角的狮子,正朝慕云生拱手示意。

慕云生拽着老仆就要走,可他双腿都站僵了,叫旁人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他父亲在世之时,跟程老爷曾是结拜兄弟,还亲口许下过他跟程家小女儿的亲事。可他与老仆在门外候了一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到最后,只有一个满脸不耐的仆人出来说,程老爷今日另有要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在无夏化为莲心塔,将黑麒麟和通天引一并镇压于塔下,自那之后,神兽白泽处心积虑想要重开莲心塔,多次在无夏兴风作浪。那传染疫病的白发少年,便是他的化身。”朱成碧娓娓道来,“他大约是想等着无夏陷入混乱,再伺机毁坏莲心塔。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医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了你。”

慕云生有些恍惚。上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是在多年前,一个漫天飞雪的,阴霾的黄昏。他跟着年迈老仆,千里迢迢赶到镇江,投奔时任镇江府尹的程家老爷。

常青在一旁开口道:“这原本是我家掌柜跟白泽之间的事情,却无辜连累了神医,实在抱歉。”

万般慈悲,只是不忍。

“什么连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他的天职?”

“怎么可能?”妞妞抬眼望他,眼神澄澈坦然,“再有下次,我还是会牵小哥哥的手,就算染病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忍,放他一人受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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