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四大门派的掌门只来了何一剑,住在侧院东边楼上的第三间。少林寺的秃驴空闻跟凌渊老贼早在太岳就作了别,所以没来;苍山派的高臣鹤说是闭关,派了大弟子穆平舟和一个女弟子过来。” “三大世家呢?” “回九宫主:太傅阁与沈泽山庄的两个老男人跟凌渊老贼上月就喝过了诀别酒,这次也不会来。就只有将军府的白满川到了。” “还有吗?” “厉害一些的就只有寒冰派的敖霜了。和凌渊老贼有交情的那些个大门派掌门都没来,倒是来凑热闹的小鱼小虾多得是。” 金琯冷冷一笑:“有头脸的自然早就跟老贼饮酒作别了。今天到的这些人要么跟老贼没交情,像是那位将军府的年轻主人,总要来走个过场的,否则落个不敬重前辈的罪名;要么就是寒冰派这类五大剑派的末流,不上不下,当然要赶着来沾个光。” “这可如何是好?夫人的意思是要当众……” 金琯扬眉看她:“有青阳派与将军府就够了。再有一个老八舌是锦上添花,妙不可言。” 一个人若想扬名立万,一件事若要天下流传,必要之物有二:一则是权威者的见证,板上钉钉;可最妙的却不在此,而是那些围观全程的好事者,大口一张,犹如天降奇雨,黄土大地悉无遗漏。 主仆二人细细盘算着明日的沉剑仪式,未觉窗外有人正贴在檐下偷听。那人越听越没意思,索性又攀到了另一间房外,大喇喇推开窗户,伸腿进了屋。 白满川不消看也知道是谁,淡然把书又翻过一页:“玩够了?” “无聊,无聊透了!” 沈清酒毫不客气躺上他的床,念道:“神女宫的妖女好像要在沉剑仪式上捣乱,明天一定比今天更有意思。你不会插手吧?” “静观其变。” 他似是想到什么,又道:“神女宫不会胡乱生事。好端端的在江北发展得那么大,没必要与整个武林作对。” “这可不一定。万一那金夫人与凌渊道长有血海深仇,不惜倾尽一切来报复,你怎么说?” 白满川掩卷,笑道:“我能怎么说?把沈泽山庄的沈清酒送去跟你们九宫主和亲罢,咱们齐心协力除去江湖里的两个祸害,从此正邪交好,百年安泰。” 沈清酒噌地站起来:“你疯了!” “咳,‘十万两金,赌你先动心’……‘哼!二十万,赌你为我舍命’……” 白满川说着说着,自己竟忍不住笑起来。沈清酒看他学得有模有样,故意拿这事来笑话自己,不由得羞恼不已。 “大哥!” 白满川正色道:“叫‘表哥’。当心回头我向姑姑告你状。” 沈清酒满不在乎:“我娘早就不管我了。她一心只有我那宝贝妹妹宋莳萝,哪里顾得上我。” 白满川知晓这是他的伤心事,便不再调侃。兄弟二人同床而卧,不知又思念起了哪位故人? * 一排排白浪势头汹涌拍上贫瘠崖壁,烈日照耀下彷如银河星带滚滚倾来。海与岸的一线间,已站满密密匝匝的人群,黑如小点,聚在浩蓝大海的西北一边。 东南岸礁间一块高巨的灰石上,身穿黑白道袍的凌渊道长孑然而立,左手执拂尘、右手执剑,神态安然,目光一直凝在远处。 午时已到,他方才缓缓转身,含笑面向众人。躬身行一大礼,抬首时竟已目含泪光。 “老道凌渊,枉活五十二载,于社稷无功,于江湖无用。今朝惭愧归隐,竟能得如此多江湖同道前来相送,深感无地自容。” 他面前一方素桌,一坛酒、一只碗,便再无任何。倒酒入碗,敬向脚下数百人: “第一杯,祭前尘往事,俗缘三千。” 酒洒黄沙。 “第二杯,祭父母恩师,天地佑养。” 向天再洒杯酒。 “第三杯——”凌渊双手端剑,久久凝望那陪伴了自己功成名就之路三十余载的葆光宝剑,慨然长叹,“祭此故剑!从此我与江湖恩怨两清,世间再无凌渊!” 酒碗掷向沙地。 岸上众人纷纷上前,一一举酒敬过凌渊,其中有喜有悲,有真有假,却也无人计较了。 受完拜别,午时已将尽了。凌渊高高举起寒光凛冽的葆光剑,双手一松,那柄曾名噪一时的宝剑便将永沉大海。人群中忽然走出一队红衣艳艳的女子,齐声喝道: “老贼真不要脸!” 凌渊面露诧异,却须臾便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可是神女宫的信徒们?金夫人她……她还有话要对我讲?” 金琯拨开众侍女走至巨石之下,丝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冷笑道: “我娘对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无话可讲,只是有一样东西必须要你还回我金家来。” “葆光剑?” “不错。” 凌渊摇头:“葆光剑乃我武当至宝,恩师仙逝之前方才传与我做法器,我是断断不会将它交与旁人的。” “不要脸!这种时候了竟还口口声声说葆光剑是你武当的东西!当初你如何欺我外祖、骗我娘亲,才得以从金剑山庄带走葆光剑?哼,莫非道长都忘了吗?” 说罢,金琯拿出一纸已泛黄的契约,当众高声念出,字字不差: “今,武当派大弟子王凌渊,愿还俗下山迎娶金剑山庄大小姐金横秋为妻,收聘礼——金剑山庄镇庄宝剑‘葆光’一柄以定亲。丁酉年,八月初八,王凌渊字。” 金琯冷笑:“你觊觎葆光剑已久,先是引诱大小姐金横秋对你动心,再诓得老庄主以葆光剑下聘,最后谎称要返回武当告别恩师,竟带着葆光剑一去不返!老庄主好不容易邀得你回金剑山庄做客,你却把少林寺的空嗔僧人也叫了来,合力将老庄主杀死在家,自此把葆光剑据为己有,颠倒黑白这许多载。” “老贼,下来看看你自己三十年前按的红手印罢!”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炸雷。凌渊在江湖中地位之高、名望之盛,向来执正道牛耳,如今竟被指认一件如此肮脏龌龊的陈年往事,实在令众人震惊至极。 “你不必再编造什么这纸契约是被逼所写一类的鬼话。金剑山庄虽毁,兵器宝册还在,葆光剑乃我曾祖金藩越洋所购,传承三代到了我外祖手中,如何如何、全有记录,你抵赖不得。” 凌渊神情平淡,不知是默认了她还是不屑辩驳。来到的江湖人士们已经开始混乱,他在里面搜寻着某个人的身影。忽然,他点头一笑,将葆光剑掷下岸滩。 金琯飞身抢夺,却早已有人先她一步,把那柄宝剑收入怀中。 他长袍洁白,满头青丝自然垂至腰下,三两步便从人们头顶掠过,似仙人乘鹤般神隐归去,潇潇洒洒,消失在翠林之中。 凌渊抚须而笑:“绝恨!务必替我保管好这柄故剑,来世重逢你我便凭它相认,再醉天山!”说罢,他张开双臂,任由海风将道袍吹散吹高,似一生的事情都已了结,大笑着,直直倒向海中! 天宿海巨大的浪花一瞬便将他淹没。 一代高手,就此长逝。 * 此番天宿海的闹剧真假难辨,便也没人强行出头为难神女宫一行女子,连老八舌也噤了声独自考量。众人走的走、散的散,无不唏嘘感叹。 沈清酒与白满川在后头走着,远远看见翠林客栈外的大树边栓了一匹毛色油亮的小红马。沈清酒心头一惊,跑上前确认,果真是那匹颈戴金铃,千里挑一的红棕色小良驹。 沈清酒掩面长叹:“她——来了!” 白满川显然也认得这红马,摇头一笑,随他走入客栈。 大堂内一切完好,二人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沈清酒连忙回到房间,果真见到一室狼藉,床板被人拆得七零八落,贴身的衣物钱财也不知被藏到了何处。反观白满川,房内干净整洁,一如新修,就连桌上的花也替换成了新鲜的。 “又跟她结了仇?” 沈清酒哀叹:“结得不小。她爹不让她来天宿海凑热闹,我没帮她,还说了她几句,当时嘴就撅到天上去了。” 外面传来一阵骂声,原来整个院子里的客房都被人上了锁。众人集结着去找掌柜,掌柜支支吾吾,偷偷向外一指,大伙便又来到大堂内。 昨日金琯所坐的地方现在又有了一位姑娘。她一张粉脸嫩嫩圆圆,十五六岁年纪,十足娇憨可人;身穿粉红罗衫,脚踩白玉缎鞋,正摇头晃脑地品着一盏酒,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却都是胡言乱语,什么“臭哥哥不让阿妹出门玩”“阿妹要把臭哥哥的猪头打破”……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底下一人凶神恶煞地指她:“是不是你把老子的门给锁上了?屁娃儿,老子打烂你的屁股,快把钥匙交出来!” 那小姑娘生气地撅起嘴来,拍一下掌,人群中突然打出一颗铁弹子,正中那男人的嘴角。男人的大牙不知被打掉了几颗,一嘴的血,哎哟叫着蹲下身去。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哼道:“让你那么凶!每次狗狗乱叫,爹爹就说要打碎它的牙,狗狗就乖乖不叫了。嘿,原来人也是一样呀。” “哪里来的蛮横小孩,大爷我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 老八舌卷起袖子上楼,直冲到小姑娘面前,扬起大掌:“看见没?你要是不马上交出钥匙认错,大爷我把你这张小脸打肿,比猴屁股还要红!” 那小姑娘毫无惧色,瞪着他道:“你敢打我,我就告给爹爹听,让师兄们把你揍得落花流水,连你老婆都不让你上……上炕!” 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话,逗得楼下哄笑不已。老八舌面子挂不住,龇牙道:“你这屁孩子,不见棺材不掉泪,大爷我这就替你爹娘好生教教你!” 他用力挥下一巴掌,小姑娘连忙捂住脸,嘤咛一声:“哥哥救我!” 嘎吱,嘎吱——骨头碎裂声响起。 她偷偷张开一条指缝,只见老八舌五官扭曲,巴掌紧贴在距自己不过半寸的地方,手腕已被人捏住。片刻沉寂后,他蓦然哀嚎起来,震得她耳朵一疼。 “替她爹娘教训她?江湖上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这种话。” 沈清酒从老八舌身后出现,坏笑道:“要被打的时候才想起你的好哥哥吗?” 小姑娘扭过身,哼道:“臭哥哥,坏哥哥,看我被欺负了才出来,我还是恨你!” 她眼角一瞥,发现沈清酒身后还站了一个人,立马乖乖地站起身来,双颊一红,唤道:“表、表哥……” 白满川点头一笑。 “莳萝乖,莫再跟你哥哥闹别扭了。客栈里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们,你已经玩够了,把钥匙还给他们罢。” 宋莳萝很是听他的话,当即就从小荷包里摸出一串钥匙来。沈清酒夺过她手里的酒壶一嗅,取笑道:“我就说你半口倒的酒量怎么能撑这般久,原来是兑了水的米酒。” 宋莳萝羞恼地转到白满川身后,拿出一个糖葫芦大的碧玉扳指,问道:“表哥,这玩意儿值钱吗?” “色贵质润,很难得,足以买下这座客栈了。” 她张大口:“那不就是很贵咯!”噔噔噔跑下楼去,在一张角落的桌前停住,将扳指往上一放。 “还给你。我宋家的人从不占别人便宜。” 那桌前的男人冷冷一笑,绕过她径直离去。这已经是他第二遭这般无视自己,宋莳萝却拿他毫无办法,气得原地跺脚。 * 踢嗒踢嗒,银马蹄踩着黑石路徐徐行来。 宋莳萝栓了马,大摇大摆走进翠林客栈。银票往账台一放,沈清酒的房间遭了殃,白满川的房间变了样,其他人的房间都有了锁。 她颇为满意地下楼,看着菜单一通乱点;好酒全部买下,一滴也不给沈清酒留。 诶,客栈里为什么还有人?他们不是都去天宿海了吗? 他独自坐在角落,面前一荤一素,很是简单利落。身穿灰蓝色布衣,桌旁一柄大红色的油布伞,可是外面无雨也无阳。 侧影陷在黑暗里,像一头还在沉睡的猛兽。 宋莳萝便转身向小二:“我要送他一个好菜。” 一盘香气腾腾的红烧鱼不久后端上了他的桌。宋莳萝威风凛凛:“嘿,我请你吃鱼,你不要把我来过的事情说出去。” 他只抬眼瞥了她一下。 宋莳萝被那眼神中的鄙漠刺伤,气呼呼走开。肩膀忽然一疼,她转身一把接住那个砸到她的小东西——一只碧玉扳指。 他终于说了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我不欠人,拿去。” * 众人接连取了钥匙去开房门,沈清酒与白满川也下楼来唤宋莳萝回屋休息。 后院里忽然响起一道尖叫! 老八舌疯了一般冲进大堂来,手中紧捏着一张被焚去了大半的血字白纸,既兴奋又惊恐,大叫道: “夜……夜修罗的取命帖!夜修罗要来杀人了!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