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 丁醇率江南军出征,剑指南诏。
十一月二十八,孟昔昭交出代表着鸿胪寺少卿的黑色鱼袋, 然后换了个银色的,重新挂在腰间。
本朝规定, 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 才有资格佩戴银色鱼袋,孟昔昭自己戴上去, 还没什么感觉,孟夫人亲自给他戴上官帽, 然后松开手, 望着他现在的扮相,满眼都写着骄傲二字。
孟昔昭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阿娘,我都多大了,以后这种小事我自己来。”
孟夫人挑眉:“多大不都是我儿?”
抚了抚孟昔昭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孟夫人感慨道:“今日之景, 为娘以前连做梦都不敢大胆的梦上一番。”
孟昔昭:“谁让您以前对我的期望值太低呢,混吃等死, 就是您给我定下的目标。”
孟夫人:“……”
你这孩子, 瞎说什么大实话!
孟夫人一瞪眼,孟昔昭立刻就怂了, 他讨好的对孟夫人笑笑,完全没有在孟旧玉面前那头铁又气人的模样。
毕竟这是阿娘啊……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他以后想多要点零花钱, 还得指望着她呢。
看着孟昔昭脸上的笑容,孟夫人神色稍霁, 然后塞给孟昔昭一袋散碎金子,这是给他今日留着用来打点上峰和同僚的。
孟昔昭掂掂这袋子的重量,心里呵呵一笑,他最多从里面扣个小疙瘩出来请同僚吃一顿饭,剩下的,还是留着干点别的吧。
孟夫人还想叮嘱他一些话,但眼看着钱到手,孟昔昭立刻无情的表示自己很忙,都快迟到了,还是早点走比较好,然后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躲过了一番来自亲娘的爱の教诲。
孟夫人:“……”
看着孟昔昭那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孟夫人心中不太爽快,她坐下去,眉头淡淡的蹙起。
又过了一会儿,孟娇娇过来了,她喊了一声阿娘,然后就无精打采的坐在桌边上饮茶。
孟夫人凤眸一抬,望着小女儿这个疲累的模样,她问:“你昨夜做什么了?”
孟娇娇嘟嘴:“绣帕子呀,阿茴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一条自己绣的帕子。”
孟夫人:“……”
自从詹不休的身份在朝堂之上被点出来,孟娇娇听说以后,便彻底松了一口气,她也不再瞒着了,直接就告诉家里人,自己有个手帕交,也姓詹,正是那詹慎游大将军的女儿。
孟家夫妻的心情别提有多复杂了。
詹慎游此人,在孟家并不算禁忌,但因着过去的那点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这几个字当做了不可说的名词,轻易不会提起来。
孟旧玉和夫人没跟自己的三个孩子说起过那些事,但是,这个就跟某些生理发育一样,哪怕不说,到了年纪,该懂的也就懂了,就像孟昔昂,他知道家里这点事,也知道自己爹很冤枉,但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谁知道他们家还能出个一身反骨的孟昔昭呢,他能带着四百多人的送亲队伍从匈奴全身而退,已经够让孟家夫妻震惊了,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震惊的还是有点早,孟昔昭他竟然早早的,就和詹不休认识,而且还一同前往匈奴,并肩作战,看样子,这情谊比一般的朋友还要深上许多。
孟旧玉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上还有能阻止他家二郎的事情吗???
连詹不休那等死敌都能被他化敌为友啊!这小子,也太猛了吧!
在两家上一辈的纠葛当中,孟旧玉看起来是个受害者,但他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难道他不知道十年前那些人凑一起嘀嘀咕咕究竟是想干什么吗,就算那时候不知道,后来接到圣旨,他也知道了。视而不见,即为同罪,孟旧玉不会懊恼后悔说什么要是我能帮一把詹大将军就好了这等虚伪的话,同时也不会厚颜无耻的认为,自己能和无辜二字挂上钩。
詹慎游死了,一堆人都得到了好处,孟旧玉得到的好处就是,他替天寿帝走了一遭,背负了骂名,使天寿帝开始信任他,由此,走上了封侯拜相之路。
这人血馒头他吃了,这天大的冤案也有一块拼图是由他放上去的,所以,孟旧玉现在老心虚了,他连质问孟昔昭是怎么跟詹不休认识的都不敢,只能在心里悄悄的叹息,真是父一辈子一辈啊,这样也好,仇恨不及下一代,那詹不休眼瞧着就是个天生的将才,自己儿子跟他交好,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帮自己儿子一把。
孟旧玉现在被孟昔昭刺激的,已经越来越无奈了,连太子的事他都管不了,这件事,他更不想管了,便打定主意,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就让孟昔昭按他想的去做吧。
他是这样打算的,然而孟夫人跟他持不同意见。
她是之前几乎不管孟昔昭在外面做什么,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不管不行了。
太子的事孟旧玉没告诉她,但仅仅看着孟昔昭和詹不休交好,这就让孟夫人心中响起了警铃,她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二郎想做的,是大事,要不然的话,他不会连娇娇都扯进来,还特意让她去跟詹家的小娘子当手帕交,那不就是想加深他们家和詹家的联系吗?
孟昔昭:“……”
我真没这么想。
他有没有这么想不重要,反正孟夫人是这么认为了。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女流之辈,哪怕这生意做的再好,在官场上,也没法真正的帮到二郎什么,可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让她这么静静的看着二郎一人冲锋陷阵,她也做不到。
最后,思来想去,孟夫人觉得,自己只能在一件事上帮二郎了。
那就是——给他找个娘家强大的媳妇。
…………
孟昔昭完全不知道,他娘已经盯上了他的后院。
孟昔昭现在的兼差叫右文殿修撰,但平时办公的地方并不在右文殿,而是在翰林院。
本朝有好几个学士院,其中翰林院地位第二高,跟后世不一样的是,此时的学士院,没有做学问的,大家身份都一样,即都是皇帝陛下的秘书。
皇帝就一个,秘书加一起却有二十来人,而且每个秘书下面还都有自己的助理,这么多文人凑一块,几乎就等于相同数量的娘娘凑一块,每天光大戏,就能上演好几场。
刚去鸿胪寺的时候,孟昔昭花了精力上上下下的打点,收拢每一个可以收拢的人,但在这,孟昔昭就不打算这么干了。
先不说他靠着请客花钱能不能收买这些自比清风明月的老学究,就算能收买,也没什么用。
他走的就不是文臣路子,而是奸臣、宠臣的路子,这些人待见他就怪了,更何况,哪怕他想走,上面还有个走了快三十年的闫顺英杵着呢,他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学士院中大肆收买人心?
所以啊,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把这几个月熬过去就行了,反正他在这就是个兼差,来不来的,都不碍着什么。
翰林院的官员见了他,也没像当初的韩道真一样,非要给他来个下马威,只是公事公办,给他拿了一些最近的公文,让他抄写一份,留库备用。
孟昔昭现在的字确实是大有进步,虽然,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最起码不至于被人看一眼就哈哈大笑了,坐在自己的桌前,孟昔昭老老实实的抄公文,倒是把其他人看得都暗中点了点头。
这位可是目前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闫相公说了,他在这是待不久的,不得罪、不讨好,平平安安的把他送走,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双方都很默契,选择了同样的方案,等到下值的时候,孟昔昭还有点受宠若惊。
原来在学士院当差这么美好,大家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一点勾心斗角的意思都没有,天呐,他都有点不想走了。
幸亏其他人听不到他的心声,不然的话,他们当场就能让他看看,自己更“美好”的一面。
……
下了值,孟昔昭也没立刻回家,而是带着庆福,一起在东华门外逛了逛。
腊月马上就到,年关将至,大集上更热闹了,品类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孟昔昭随意的从这头,逛到那头,一样东西都没买,庆福不解的问他:“郎君,您到底想买什么?”
孟昔昭唔了一声,站在一个首饰摊子旁边,他拿起摊子上一支梅花造型的粗糙银簪,然后问庆福:“好看吗?”
庆福老实的摇头:“不好看,您要是买这个送给小娘子,小娘子肯定要骂您故意埋汰她。”
孟昔昭:“……谁说我要送娇娇了。”
庆福眨眨眼:“那就是送金珠姐姐?郎君,不是我说您,金珠姐姐在您身边劳苦功高的,您好不容易送她个东西,还是送个稍微贵点的吧,哪怕送五两银子的也行啊,这簪子,最多就能卖一两。”
这回,还不等孟昔昭说什么,那摊主先怒了:“不愿意买就滚蛋!再捣乱,我就揍你们!”
孟昔昭:“……”
庆福:“……”
默默的放下簪子,两人灰溜溜的走远,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茶铺,孟昔昭要了一壶热茶,然后让庆福也坐下。
孟昔昭:“我问你,你在老家有没有什么定了亲的、或者看一眼就难忘终身的小娘子?”
庆福被他问的脸都红了,说话也不利索了:“郎君,您问这个干什么,我……我六岁就到应天府来了,我爹说,让我先好好的伺候郎君,等郎君娶了娘子,我爹就去求夫人,让夫人也给我找一个,然后我们夫妻一起,继续伺候郎君。”
孟昔昭:“…………”
原来你在等这个啊。
那你怕是要跟我一样,孤寡一生了。
茶上来了,孟昔昭捧着茶碗,幽幽的叹气:“行吧,看来你也帮不上忙。”
庆福这才从羞涩的情绪当中抽身出来,他疑惑的问:“郎君,您又想做什么?就算我不懂,您可以先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能帮您找来懂的人呢。”
孟昔昭像个小老头一样,双手捧碗,对着庆福眨了眨眼,他感觉庆福说的有道理,便说道:“是这样,我呢,想去请一个人帮忙,那我就要投其所好,这人年少的时候,心悦一个女子,但那女子去世了,我想送他一个礼物,而这礼物,必须从这个角度打动他,你说,我应该送什么?”
庆福愣了愣,转而笑起来:“郎君,这事你不应该问我啊,你应该去问老爷和大公子,他们两人才有经验呢。”
孟昔昭:“……”
就是因为不想去问他俩,他才问自己的小厮。
他没喜欢过一个人,哪怕理论再丰富,也容易掉进纸上谈兵的误区中,他爹和大哥,确实,经验无比丰富,而且一个赛一个的专情,很适合给他当顾问。
可他就是不想问他们,因为他有种预感,自己要是问了,哪怕他们不打听自己究竟想送谁礼物,也会趁机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让他收收心,也跟他们一样,学着做一个老婆奴。
……
还是算了,自己想好了。
*
腊月初一这天,孟昔昭出城上香。
他当初跟天寿帝说自己给他请了长明灯,如今好几个月没过来了,这天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去点个卯,刷一刷脸。
供奉长明灯的大殿外面,一个年轻的小师傅站在那,正等着收钱。
孟昔昭绷着脸,肉痛的给出香火钱,一笔巨款就这么进了鸡鸣寺的腰包。
临走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对那小师傅说:“修缮寺庙、给佛祖铸金身,这都是小善,真正的大善是救苦救难,木鱼千响,不如草药一包,诵经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那小师傅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听见他的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孟昔昭默了默,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崩人设,他赶紧笑着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读经时的感悟,唉,家里人都说我没有佛缘,小师傅不要见怪,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
对这个小和尚双手合十,敷衍的弯了弯腰,然后孟昔昭才快步走下阶梯。
庆福在他身后把这一幕全都尽收眼底,两人一起走在山道上,庆福看着孟昔昭的表情十分的一言难尽:“郎君,不过五百两银子,您平时吃顿饭也就是这个数。”
孟昔昭:“……”
他知道。
可他就是忍不住嘛!
在参政府他过得是万恶的王侯将相生活,平时给孟娇娇带一道荔枝宝鸭,他就得花上十几二十两,五百两的香火钱,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确实不多。
可一想到这是以天寿帝的名义给的,别说五百两了,就是五文钱,他都舍不得!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了,越想越心疼。
加快步伐,孟昔昭来到后山,顺着自己记忆的那个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门。
轻轻扣门之后,没多久,郁浮岚就把大门打开了。
看见是孟昔昭,郁浮岚笑起来:“孟修撰,殿下正在里面看书呢。”
孟昔昭也对他客气的笑了笑,然后就迈步走进去,庆福被他留在外面,跟郁浮岚一起大眼瞪小眼。
寺庙的院落肯定是没有地龙的,想取暖,就只能烤火盆,孟昔昭怕热也怕冷,最近应天府也到了最冷的时候,有时他宁愿站在外面晒太阳,也不想回去坐在屋子里打摆子。
崔冶一向比他更怕冷,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火盆,但暖和的地方就这么一丁点,因为点了火盆,窗户就不能关上了,要开一条缝,不然这淡淡的烟雾没法出去。
看见他进来,崔冶把手中的书合上,抬起头,对着他浅浅一笑:“二郎。”
孟昔昭看了看他,然后才走过来坐下:“十日没有见到殿下了,我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崔冶闻言,却对他歪了歪头:“二郎竟还感到吃惊么,一日见不到二郎,我都是十分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