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冶说话黏黏糊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孟昔昭哈哈一笑,就把这句话岔过去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看四周,孟昔昭问:“怎么没见到张侍卫?”
崔冶并未察觉到异样,他放下书册,望着孟昔昭,盈盈笑道:“他出去办差了,说是要帮我寻到能治愈旧疾的人,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孟昔昭愣住,他没想到张硕恭是去做这个了。
本来不想提的,但听了这个答案以后,孟昔昭纠结一番,还是说道:“殿下,张侍卫对您十分的忠心。”
崔冶嘴角的弧度顿了顿。
他好像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什么。
孟昔昭也继续说了下去:“殿下对忠于自己的人,赏罚分明是好的,可这罚的度……殿下莫怪,我只是听说,张侍卫受罚与我有关,我不愿看到殿下因为我,和张侍卫离了心。”
这话一说出口,崔冶还没什么反应,孟昔昭先懵了一瞬,然后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不对劲,他怎么也黏黏糊糊的了。
他这番话,怎么听着和“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了”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孟昔昭黑了脸,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说出这种女主台词!
……
而这时候,崔冶的声音唤回了孟昔昭的意识:“二郎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
孟昔昭眨眨眼,连个犹豫都没有,就把谢韵卖了:“从谢二公子那里,他常去不寻天,那日正好撞见我,说是要跟我赔罪,就请我吃了顿饭。”
崔冶:“然后他就跟你说了这件事?”
孟昔昭:“……”
坏事,这下不止是女主台词,连绿茶女配的行为他好像都误打误撞的使出来了。
孟昔昭可没有告谢韵一状的意思,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掺和进太子和谢家复杂的关系里。
孟昔昭连忙解释:“不是殿下想的那般……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天,聊着聊着,就说起这些了,他……”
孟昔昭回忆那天的情景,绞尽脑汁的替谢韵说好话,还别说,真让他想出来一句:“他其实是想让我知道,殿下对我有多好。”
崔冶一愣,然后慢慢抿起嘴角。
孟昔昭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只能感觉他好像不生气了,于是,他笑道:“谢二公子也是个妙人,上回被我坑害了一把,竟然还有胆子来找我,而且他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为自己的父兄,还有殿下你来的,不管怎么样,他本性还是很好的。”
崔冶听了,过了许久,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谢韵要是在这,估计能哭出声来。
这是太子殿下对他们全家,发出的第一个正面夸奖。
……
前些天的封赏,太子又没去,其实他平日是会上朝的,但那天他说自己病了,一向如此,只要有点什么事,他就称病,大家也习惯了。
孟昔昭却觉得有些可惜:“殿下,如果那一日你来了,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一些赏赐的。”
崔冶:“那也只是金银珠宝,这样的赏赐,还不如不要,都留待日后,换取更有用的东西。”
孟昔昭闻言,颇为惊讶的看了崔冶一眼。
崔冶刚刚说话的时候,还颇有一种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之感,现在,世外高人暗中紧张的和孟昔昭对视,心里的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孟昔昭缓缓的一眨眼,又重新笑起来:“殿下好筹谋。”
崔冶的心这才定了定,望着孟昔昭,他也笑:“都是跟二郎学的。”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然后跟崔冶说起了别的事。
初一这天,崔冶的状态时好时坏,哪怕是比较好的时候,孟昔昭也不会跟他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他怕加重崔冶的病情,所以说的,基本都是最近城里发生的新鲜事,还有一些逗趣的话。
比如翰林殿大学士平时看着两袖清风、从头到脚都写着文人风骨四个字,实际上呢,他有肠胃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放屁打嗝就没断过,难怪他不怎么上朝,皇帝有事也只是找观文殿大学士。
再比如,最近他孟昔昭可是应天府的红人,某些茶楼,都已经编出他智斗匈奴的说书段子了,他自己去听了一回,却听得老脸通红。
那里面英明神武的孟少卿,跟他本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而且那个孟昔昭上能飞檐走壁,下能钻山遁地,就差再来个炫酷的超能力了。
崔冶听他说起这个,也是眼中含笑:“这说明百姓很崇拜你,二郎应该高兴才是。”
孟昔昭嘟囔:“失真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说是崇拜‘我’了,我寻思着,以后还是找几个说书人,我亲自给他们写一段,让他们去说。毕竟这是应天府啊,万一哪日陛下微服私访,听到我有此等大神通,他不当真还好,要是当了真,我跟谁说理去呢。”
孟昔昭口中调笑,说的仿佛是天寿帝把他会飞天遁地当真,但崔冶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怕天寿帝发现自己如此得民心,然后嫉妒他。
崔冶听了,微微一笑:“二郎考虑的很周到,我看这事,二郎就不必管了,我让人去办吧。”
孟昔昭愣了一下:“啊?可是那段子……”
崔冶:“无妨,我来写就是。”
孟昔昭:“…………”
这合适吗,劳动一国太子来写传奇小说一样的段子,就为了给他增加民望?
但崔冶很坚持,孟昔昭想了想,也乐得把这件事甩出去,他本身就是个没有什么墨水的人,写段子跟写背景故事不一样,那是需要文采的,可他连个定场诗,都要琢磨好半天才能提笔。
见他答应了,崔冶笑了一下,还问他:“二郎刚刚说,顺道去茶楼,那你本身是想去做什么的?”
孟昔昭哦了一声,回答他:“想去买个礼物。”
崔冶微微一怔,“礼物,送谁的?”
是不是送他的?
也不怪他这么想,孟昔昭要是走动人情,那礼物肯定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孟夫人替他预备的,只有真心的朋友,或者和人情往来没关系的时候,他才会自己琢磨,纡尊降贵的去挑选。
詹不休已经出征了,在这应天府里,能劳动孟昔昭亲自走一趟的,不就只有他自己了么。
崔冶的眼睛是越来越亮,很可惜,孟昔昭并没有注意到,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件事,我想请人帮忙,那人软硬不吃,想讨好他很难,我就想着投其所好,但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崔冶:“……”
默默咽下失望的情绪,他调整了一下心态,然后问:“什么才是合适那人的礼物?”
孟昔昭就把那天跟庆福说的话,又跟崔冶说了一遍。
但他并不觉得崔冶能给出什么建议,毕竟这位跟自己一样,都是天生寡王。
崔冶听了他的需求,却是愣了一瞬。
因为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合适的礼物。
保险起见,他还问了孟昔昭一句:“你想让他看出来,你是故意送他这份礼物的吗?”
孟昔昭略茫然的看着他:“当然不啊,要是被他发现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还不得气急败坏,最理想的状态是,他喜欢这个礼物,但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喜欢这个礼物。”
崔冶笑了一声,“如此的话,我知道什么最合适。”
孟昔昭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崔冶特别喜欢看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几分傻气,尤其喜欢看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些傻气。
浅浅一笑,崔冶说道:“送他一幅画就够了。”
孟昔昭愣了愣:“什么画?”
崔冶看向对面的窗棂,将心中的图景娓娓道来:“高山流水,内有一阁,佳人在其中,背对赏画人,她看不到赏画人,赏画人也看不到她在做什么,此间留白,恰恰可寄哀思。”
孟昔昭顺着崔冶的讲述,也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
……有点意思诶。
不露脸,也不明确的表示出画中人的行为,一切都交给想象,而人是想象不出来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的,所以,他们只会想到自己最熟悉的、也最希望的场景。
心悦之人已作古,时间久了,连那些深刻的记忆,都开始随着年岁增长而褪色,原本还鲜活的身影,如今纵使回忆,也有些扭曲了,在这个时候,孟昔昭送来一幅画,画中人影还是那个娇俏的模样,即使是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也可以让人感到无限的慰藉,仿佛,那人就活在这个画里,而画中,是独属于她的、完美的世界。
孟昔昭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忍不住的笑起来:“殿下是怎么想到送画的,我以为殿下跟我一样,都未曾喜悦过什么人,不知道如何去讨这种伤心人的欢心呢。”
听到他说喜悦二字的时候,崔冶那从来都如古井般平淡的心脏,突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顿了顿,他回答道:“不论喜悦人还是喜悦物,都是一样的,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此等惆怅的心肠,也不是只会发生在男女之情上,世人皆有求而不得的时刻,你我也不例外。”
孟昔昭听了,却只是淡淡的唔了一声。
后面的,他觉得崔冶说得对,可对于前面那句话,孟昔昭耸耸肩,觉得崔冶有点想当然:“心里装一个人,和装一个物什,怎么会一样呢,装一个人的时候,这心就满了,不可能再装下别的,这等心情,自私又排他,不讲理且躲不过,最终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像染了那要命的毒,只是,解药就放在你面前,让你一时一刻的都离不开他。”
崔冶怔怔的看着孟昔昭,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心脏最深处。
而这时候,孟昔昭又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些其实都是我听说的,我又没有生出过这种心情,殿下你可不要当真,”说到这,他端详着崔冶的神情,还有点惊讶,“莫不是已经当真了?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啊。”
崔冶这才猛地回神,他本能的躲开了孟昔昭的眼神,遮掩般的揉了揉额角:“不是被你说的,是……是我有些不舒服。”
孟昔昭恍悟,“那殿下,你去睡会儿吧,好好休息,我也该走了。”
崔冶点点头,这次他比孟昔昭起身的更快,站起来,转身就回了里屋。
孟昔昭觉得怪,但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哪里怪。
后来他才想起,每一次和崔冶见面,都是崔冶看着他离开,鲜少有他去看崔冶背影的时候。
孟昔昭:“……”
自己真是被惯坏了,人家可是太子!以前那种才叫不正常呢。
离开了鸡鸣寺,孟昔昭马不停蹄的就去找桑烦语,这种定制的画,肯定是不能从古董里找了,只能找人现画一幅。
但也不能找普通的画家,必须是非常有名的那种,不然他都送不出手。
桑烦语认识的文人墨客最多,画家更是有一个加强排这么多,听了孟昔昭的要求,桑烦语给他推荐了一个最擅长这种意境的,孟昔昭亲自过去拜访,然后直接用钱,把这位画家砸服气了。
八天以后,他就收到了那幅画,孟昔昭展开一看,顿时满意。
哪怕他这种完全不懂画的,也觉得这画特别美,山水占据画卷三分之二的面积,而那山中小阁,还有小小的倩影,还没小孩的巴掌大。
更显这画中天地广阔,也更弱化了倩影的指向性,一千个看画的人,能看出一千个不同的美女来。
拿上新鲜出炉的礼物,孟昔昭一点不耽误,直接就去拜访秦大官了。
他早就打听好了,秦大官一个月里,只有这么三四天,会回自己的私宅,而且回来也不待太长时间,最多两三个时辰,然后他就又回去伺候天寿帝了。
孟昔昭踩着点的过来,秦非芒让他进来以后,他就把这幅画送给了秦非芒,并说出自己想让他帮的忙。
“我听说,楚国公主如今在宫里的境遇,有些不好。”
秦非芒撩起眼皮:“孟修撰,你对公主殿下,是不是太过关心了一些。”
孟昔昭连忙摆手:“秦大官别误会,我哪有那个胆子,去肖想公主啊,是公主在匈奴的时候,情绪激动,我为了劝她,对她立下保证,说一定会带她回大齐,并保护好她的安危,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罢了。”
秦非芒轻嗤一声,看起来对孟昔昭的这种行为不怎么看好。
孟昔昭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忙,希望大官能帮帮我,如果实在帮不了,也没关系,说来说去,只能是我无能。这画,大官您就留着,本来我也是找人给您画的,我跟画家说了楚国公主的事,又提起您当初伺候商国长公主的事,二位公主的经历让画家灵感不断,这才有了这样一份画作。”
说完,孟昔昭拍拍一旁的画卷,事没办成,他看起来很是忧心,拱起手,孟昔昭跟秦非芒告辞。
秦非芒也没让他把那幅画带出去,等他都走了好一会儿了,秦非芒才把画卷拿过来,慢慢的展开。
盯着画卷上那个渺小又模糊的身影,秦非芒一动不动的看了好长时间。
与此同时,应天府里悄悄传起一股流言,这流言还不在普通百姓之间传,就在驿馆一条街里传。
沮渠慧觉本就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但听了这个流言,他还是大吃一惊:“什么?!你说匈奴单于,真的是被楚国公主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