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醒来的时候,玉衡君已经不知去向。 只留了一个灵台郎给她,对她彬彬有礼道:“座上有事先行一步,姑娘的事宜,由在下一力承担。” 红衣苦笑,白衣的哥哥将她托付给神官,神官又将她托付给底下的灵台郎,灵台郎不知道又要将她托付给谁? 她以前一直生活在蜜罐子里,以为外面的世界四季如春,即便是下雨,也是和风细雨,直到灾难降临,才明白雷霆万钧之势犹如开山劈石,能把人辗成齑粉,世事如洪水猛兽,能将人淹没,谁来拯救她? 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一个噩梦,醒来以后,一切如旧。她可以扑到母亲和嬷媪的怀里哭一场,可是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她喊了好多声‘母亲’‘嬷媪’,都没有人应她。 终究不是一场梦。 上天甚至不给她哀悼的时间,因为哀悼是要成本的,她大部分时候都是懵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打击就接着另外一个打击朝她迎面而来。她没法接受现实,也不知怎么接受,想哭,不知从何哭起,心里空荡荡的。只有用餐的时候,才能清醒的感受到落单的彷徨,所有人都死了,从前满桌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她一边咽下粥,一边吞下泪。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按照母亲遗言交待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所以当玉衡君进来看她的时候,就看到她顶着一双肿的核桃一样的眼睛,忍着眼泪把饭菜一个劲的往嘴里塞,吃不下也要吃,吃到作呕,吃到想吐。 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活。 玉衡君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之后便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神官,估计神官就是那时候决定要走的吧?他来向她道别,可不知道怎么开口,细想想,神官对她并没有任何责任,他要走,她能把人家怎么样? 她对未来已经不抱有希望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灵台郎驾车一路送她到了教坊司,然后自己下车去和教坊司的人交涉,顺便把红衣的身契给教坊司的行首梅窗过目。 等待的期间,红衣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张望,仙罗有他们自己的文字,‘云韶府’三个字红衣不认得,但进进出出的女子皆不同于一般妇人,她们衣着华美,头戴加髢,髢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簪、钗、花或者玉板,这些都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但是女子出行面容不加掩饰,且言笑晏晏,举止轻浮,行过之处,香风阵阵,和民风淳朴的常民相比,美艳的太过撩人,看起来不那么正经。 果然没多久,灵台郎便来接她,叫她进去拜见行首。 她亦步亦趋的跟着灵台郎。 教坊司很大,亭台楼阁,叠石假山,曲水流觞上一座九曲木桥蜿蜒向园中深处,木桥下锦鲤自由的摆着尾巴,水中的鹅卵石光洁而滑润,石桥上还架着夜明珠,红衣自问是个见过场面的,但整个园子奢华的程度还是高出她的想象。 一路上,有稀松的琴声传来,红衣听出是伽倻琴。 “这位——就是云韶府的主管行首,梅窗大人。”灵台郎指着面前的严妆美妇道:“以后你就跟着行首大人,她会吩咐你做事,同时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红衣回过神来,低眉顺目,但是细细打量美妇。 只见灵台郎口中的行首大人身穿一袭香色的齐胸襦裙,裙边成群结队的金丝绣线蝴蝶,白丝绸做的动襟在深紫色赤古里衬托之下,纤细而美丽的脖子像莹白的美人觚。 梅窗的态度很倨傲,瞥了一眼红衣,道:“大脚丫头啊,现在才送过来,来不及了,我看没什么前途。将来又不能成为伎女……” 红衣一听,侧目望向灵台郎问道:“这儿究竟是哪里?你把我送到了什么地方!” 灵台郎面上讪讪的,对红衣道:“此处乃是仙罗的教坊司,云韶府。”停了停,对她解释道:“云韶府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龌龊地方,是仙罗官署的宫廷乐舞机构,就像我们大覃的南府,宫里的升平署。” 红衣的眼底涌起一阵泪意,紧咬着唇,双手握拳,没有再继续拜托灵台郎,她知道所有人都抛弃了他,都把她丢在这里,那她苦苦哀求还有什么意义呢……. 行首对红衣傲慢的说:“哭丧着脸给谁看,你不愿意来,我还不愿意收你呢。你快要十岁了吧?十岁了都还没有裹脚,将来怎么能成为出色的艺伎呢?在我们仙罗,做伎女可比平常百姓过得日子要好的多。你有这个机缘,还嫌东嫌西的?!你知道多少人打破了头要进我云韶府的门吗?”梅窗的手里执了一杆烟,抽了一口后优雅的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道:“伎女,要懂得琴棋书画,要会哄大人们开心,要为他们弹琴,为他们跳舞,还有机会进宫去表演。运气好的话,会得到王和大君们的垂青。没错,自古以来,伎女的名声是不太好,可是那些嘲笑我们的人,又有多少梦寐以求都想要成为我们呢!”她抚了抚发鬓,媚笑道:“因为这样,她们就可以摆脱粗茶淡饭,带上我发间这价值连城的英泪。” “但你什么都不会,也没有成为伎女的资质。所以你到我这里来只会糟蹋我的粮食,白吃我的米饭,成为我的累赘,那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你能为我做什么?”说着,把她的身契往灵台郎脸上轻轻一甩。 “只要不做伎女,做什么都行!”红衣气道。 灵台郎朝红衣使了个眼色,温声道:“别这样,行首大人说话也许不中听,但你身为贱籍,是不能回到大覃的。神官大人和公子钧他们一片好心,却是一厢情愿的美意,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带你回去是犯法的。”灵台郎叹了口气,垂眸道:“我们身为下人,这些事就由我来替他们把关吧。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但你该知道,我肯定要为了我的主人着想。” “所以就选择牺牲我?因为我是可以被牺牲的。”红衣直视着灵台郎的眼睛。 人人都有一条命,达官贵人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 更何况,小小的孩童没有力量。 一个没有力量的人怎么能被别人看得起? 怎么能让人畏惧? 怎么能让人把你放在眼里?! 红衣前几天还在哭,而今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随便答应别人。你的主人,还有你主人的主人,他们都不是孩子,他们都是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的,连我一个孩子都懂,他们难道不懂?”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灵台郎俯身拱手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用你道歉。”红衣梗着脖子,昂着头,对行首大人道:“行首大人恕我鲁莽,我愿意呆在你的教坊,只要你不让我做伎女,只要你给我一口吃的,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可以为你擦地,可以为你洗衣服,可以为你做饭,不就是做下人做的事吗?没什么了不起,我可以一辈子做这些,但我绝对不会做伎女。”说完,她转过头对灵台郎道,“我也不会再要求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来帮我,因为你们说话就像放屁一样。” 梅窗闻言竟然笑了起来,绕着红衣走了一圈,道:“你的资质虽然不好,但是你的脾气倒是很合我的口味,做我们这行的,就该弄清楚一件事,达官贵人是用来哄得,是用来讨好的,你要他们帮助你,就要征服他们,你求他们是没有用的。还有,最忌讳把假话当成真话听,这世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听起来越是真的话,其实越假。” 行首大人的声音甜腻腻的,红衣觉得这是歪理,碰着以前她爹娘一定会说这种下贱女人不要让她靠近自己,但此时此刻,行首大人的话就像一条毒蛇一样钻进她心里。原来这世上所有人,每个人都有她们自己的生存之道,而这些生存之道并非全无道理。她的爹娘就是太故步自封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真的以为所有人都是良善的,才会被人给陷害。 也许是红衣的脾气真的很合行首大人的胃口吧,行首大人最终答应灵台郎的请求,让红衣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