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春日宴,苦了六人。 乌峘人回了驿馆,心却随着芳影远去,整日里失神。赫氏的大夫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成日摆些祭典,大张旗鼓地驱邪。而晋的大夫一言不发,私下里百般追问讨好,才悄声说是患了相思病,也不开方子,只留下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可这心药也得要他苍朗拿得到啊!皇帝的贵妃、安国侯的嫡女、齐王的外侄孙女,这哪一个也不是他现在能得罪的啊! 另一个是南宫晴。那日总归是来了个南疆的公主,晋这边总要有女眷接待,洗尘宴上皇后又说了晋朝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能见外男,也怕南疆的人见了江昀玉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来,皇后身怀六甲,贵妃又尚在病中,只好她这个淑妃作陪了。本想着这后宫里高位都占全了,南疆的公主再美再好也嫁不进宫来影响她的地位,一直悠悠闲闲地喝茶吃点心,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叶清泠,一舞抢尽了风头,可郁闷死她了。 叶清泠自是少不了,回了静华宫便呆坐着,不动身也不理人,全然不顾春日里仍料峭的寒风,大开着窗,坐在窗前的榻上呆望着宫门的方向。 至于江晨暄,那日不知怎的一声“泠儿”脱口而出,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赶她回静华宫的是他,禁她足的是他,派和慧去监视她的还是他,可是现在,乱的是他,放不下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也是他。他这些日子心烦意乱的,也无心朝政,好在乌峘病了,苍朗照顾他是无暇分神,也没闲工夫闹出些什么幺蛾子。不过,他没发现,被乌峘的病扰得焦头烂额的大臣们也没发现,害病的还有一个江御风。 裕安王府的管家悄悄传信去了普度庵,不过路途遥远,收到信也是月余之后了。 静华宫从外看着依然是岁月静好。 南宫晴好不容易得空,这会儿正微昂着下巴,站在静华宫门外看着自家的小宫女把宫门拍得砰砰作响。没几下,宫门便开了,那拍门的小宫女也不看来人,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那小宫女倒在了地上,右脸通红。 “新来的小宫女不懂事,望和慧姑姑见谅。”南宫晴一见出来是和慧,赶忙赔礼。 和慧可是自小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若非自己无意,早被先皇指给了陛下。不过,二人虽无男女之情,但毕竟多年日日相伴的主仆情分在,陛下又敬她拒绝先皇时“愿得一心人”的铮铮傲骨,故而和慧虽只是乾元宫的掌事宫女,地位却比宫里大多妃嫔还要高,见了面都嘚尊称一声“姑姑”。 和慧侧身避过,快步走到阶下,平静地对南宫晴施礼,仿佛刚才挥出那一巴掌的不是她:“奴婢见过淑妃娘娘。陛下有旨,贵妃娘娘需要闭宫静养,不宜见客,还望淑妃娘娘海涵。” 和慧都这么说了,南宫晴也不好硬闯,只得悻悻而归。 “主子莫恼,您方才站着正位,被和慧姑姑挡了视线,奴婢瞧着叶贵妃这次怕是真的病了,静华宫里头可比素日还要低靡。陛下派和慧姑姑前去守着也是要给安国侯府一个交代。”秋苑上前扶住自家主子的手,附耳悄声道。 秋苑倒是没看错,静华宫内气氛确实比往日里还要低沉。以前只是人少些,现在是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了。 叶清泠与其说是眼睛一直看着宫门的方向,倒不如说在看心,看清自己心里,到底放不放得下…… 放下…… 放下。 放下! 可是拍门声响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地心里涟漪阵阵。 和慧一个人出去的,进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叶清泠的眼中又失了光彩,无神地望向宫门。 云屏端着碗粥进来,见到的仍是叶清泠托腮外看的样子。这几日倒春寒,天又冷得难熬,这么大开着窗,叶清泠的脸的手都冻得有些发红,而她却似是毫无知觉的坐在那儿,不曾挪动分毫。 这些天她们不是没劝过,可是毕竟知之甚少,劝也劝不到点子上,叶清泠看着又是在神游天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们关窗,叶清泠才略一回神,却也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只是平平地吩咐“打开”,声音轻得要随风飘去。而不管她们说什么,她也就单单重复这两个字,语调、神色都未有分毫变化。 云屏一下子红了眼,端着粥碗不知该进还是退。 和慧见云屏挡在门口,推开另一扇殿门,手里的红木托盘上是一个不足尺长的紫檀盒子,雕着精细的连理枝花纹,嵌上的各色宝石珠玉不多,不过一看成色就知道是外头有价无市的顶级珍宝。 “此物奴婢不敢擅自做主,请娘娘示下。”和慧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叶清泠眼中虽黯淡无光,但至少是回过了神来。 云屏就看着,看着叶清泠的眼里一点点的盈满泪光,再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坠着,再掉到手上,有落进衣袖间。云屏仿佛听到了死寂的夜里一滴水落进池中的轻响。 叶清泠伸手打开那盒子,玉质的扇骨莹莹生光。 云屏以为她会直接抬手打翻,却看见她平静地拿起扇子,起身,出门。云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只见叶清泠进了书房。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提笔,落。 叶清泠之前练过千百遍,也没练得合心意的提上,现在,她不想再等了,或者说是等不到了。 扇面上飞快落下两行字,不是常写的行楷,完完全全的狂草,与她平静的神色截然相反。 叶清泠低着头,双手支着桌子,笔尖的墨水染黑了玫瑰紫牡丹花文锦长裙的金色云边。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中流出,滴在扇面的“月”字上,模糊了未干的墨,看不出是“日”、“月”还是“目”了。 叶清泠看也不看,拂袖而去,笔“啪”一声落在地上,在空寂的殿中隐隐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