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泠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的头三个月,还没松口气儿就被蒸人的暑气搅扰得坐立难安。 皇宫里存的冰块儿虽不少,可太医却说孕妇不得受凉,害得江晨暄限制了她宫里冰,连带着打扇的小宫女也不让动作大了。这会儿进了六月,入了伏,着实难熬。 “别成日在殿内坐着,出去走走。”江晨暄进殿就看到叶清泠坐在椅子上用手扇着风,一副急躁的模样,笑着去拉她。 “前些日子总在廊下逛逛,近些天太热了也就入夜才出去走走。”叶清泠坐着没动,明摆着不愿意出门。 虽说两人间的隔阂仍在,但叶清泠近来脾气愈发差了,小性子一起,万事不顾。 “知道你怕热,给你寻了个清凉地儿。”江晨暄前些日子万事顺着她,今儿倒是执意拉她出去。 叶清泠只得跟着起身,让苏叶带上伞,再多拿上几把扇子。 一路上已是热的大汗淋漓,叶清泠总有种甩开江晨暄回宫的冲动,却还是忍下了。 过了最后一道月亮门,盈沧湖的粼粼波光从枝叶横斜间闪了叶清泠的眼。绕过遮挡着的细密树丛,盈沧湖的变化震惊了叶清泠。 盈沧湖取活水,赏碧波荡漾之美,其上素来不种任何水生物,只有一浮碧亭立于湖上。小巧的六角亭没遮没挡的,冬天冷得不行,夏日里又晒得慌,地段又不好,鲜有人光临。不过这会儿已经成了一片连绵的水榭,一楼是敞开的回廊、二楼添上墙壁窗棱,住在三楼隔了潮气,夏日里颇为舒适。 “天气好些的时候想这边住住也行,不过阴雨天必须得回去。明年你身子方便了再一块儿去叠翠山那边避暑。”江晨暄也不回头,拉着叶清泠到一层扶栏边的鹅颈靠椅上坐下。 叶清泠的眼中没见着有多欢喜,反而是怀念,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失落。 湖光依旧,浮碧不再。 “名儿还没想好,你什么时候给题个匾额?”江晨暄见叶清泠望着湖面不答话,又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得再起话头。 叶清泠还是呆望着湖面没有接话,就在江晨暄要失去耐心之时,一条锦鲤跃出水面,“噗通”一声又落了会去,随后叶清泠幽幽开口:“沉音。” 声音不大,只有离得近的江晨暄听得分明。 湖面微波荡漾而无声,湖底游鱼深潜而有响,“沉音”二字动静相合,颇有柳子厚:“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意趣。 江晨暄默默坐到叶清泠身侧,微微挡去些右侧吹来的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闪耀着微光的湖面。 这几日天气晴好,叶清泠又图个凉爽,顺势住在了沉音水榭。 上次江晨暄发了脾气,叶清泠这换了住所也没有不长眼的来搅扰,只在背后酸溜溜的议论几句了事。叶清泠也乐得清闲,只是云屏四个都被留在了静华宫,手边没一个熟悉的稍有不便。 “叶妹妹可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聪明的只在私下里说几句,不出三日南宫晴就跑了来。不过她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之人,带着尚在襁褓的长公主,美其名曰:“领着小殿下避暑。” 南宫晴毫不客气地让奶娘抱着小公主上了二楼,命几个嬷嬷、宫女好生照顾着,自己走到叶清泠身边,往扶栏上一趴,抓起一大把鱼食往池子里一撒,惊得锦鲤一散,复又迅速聚回来争抢。 这会儿还早,阴凉地儿的温度没那么高,叶清泠侧靠在鹅颈靠椅上喂鱼,屋檐的阴影下头聚了不少。她本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鱼食往里扔,看见南宫晴这般作为直接端起盘子一股脑全掀了下去,在商枝递过的帕子上擦擦手就欲离开。 “今个儿是哑巴了?”南宫晴冷眼看着叶清泠,自顾自坐下,半靠在椅背上。 “南星和曲莲的医药费至今统共二十七两三钱银子,她们这会儿可还没好全,就算你三十两好了。”叶清泠扶着辛夷的手起身,看也不看南宫晴一眼,台步往楼上走。 “三十两也值得你斤斤计较。”南宫晴讥笑出声。 “本宫宫里是不值得,对你就不一样了。”叶清泠已经扶上了楼梯的扶手,上了两级去。 南宫晴不知是被戳中了痛处还是怎的,待叶清泠上了二楼才高声回应:“你可别倒贴我三十两。” 叶清泠仿若未闻,径直上了三楼,过了好些时候,日头渐渐大了才让辛夷请了南宫晴上去。 桌上的点心已经换了新,苏叶上了壶茶,和辛夷一同退下,毫不担忧地留南宫晴和叶清泠在上头独处。 “小殿下放你那儿可别教坏了。”叶清泠轻轻摇晃着玉盏中的鲜果汁,率先开口。 “那又如何?”南宫晴丝毫不介意,比叶清泠还要悠闲地端起了桌上精致的斗彩团花纹茶碗。 叶清泠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南宫晴,时不时扫过她袖间精致的金莲花。 “是她欠我的。”一口茶下去,南宫晴似是化作了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声音幽怨阴毒,“也是他欠我的。” 当年南宫晴和李雨微先后入的东宫,同得了良娣的位分,但是南宫晴始终压了李雨微一头,不管是在东宫争宠,还是皇上登基之后挣一个位分。 陛下今年二十有四才得一女,前些年总是传言说其不育,甚至动摇过他太子的地位,但其实,这宫里真正不能生育的只有南宫晴一人。 这是宫里的一大秘辛。 贤妃李氏嫉妒淑妃南宫氏位分更高、更为得宠,长期在其饮食中下药,致其终生不孕!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当年知道些实情的大多已经不在了,余下的只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不深挖也都已经寻不见了。 南宫晴对此自然不会多言,但是两句话足够叶清泠推断出大致了。 李雨微不甘心位分和恩宠都被南宫晴压一头,在南宫晴的饮食中下药,事发,却被陛下一力压下。 只是,宫里宫外都知道陛下和李雨微情深义重,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南宫晴不过是陛下给李雨微竖起的一道挡箭牌。李雨微身为太子太师精心教养的独女,不可能看不出来,而她,还是下手了。 江晨暄帮她瞒下也不算说不过去,可他是怎么劝服的南宫晴? 南宫家—— 礼部尚书南宫荀,正妻楚氏母家衰落,于嘉熙元年末去世。隔年初秋,南宫荀扶贵妾王氏为正。楚氏仅有南宫晴一女,而王氏膝下有二子三女,二子皆已成年,三个女儿,长女嫁了国子监祭酒,次女尚在议亲,幼女如今刚满八岁。 若说是为了护住母亲身后的尊荣,未免有些牵强。 叶清泠把目光投向南宫晴,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疑惑。 “既然注定是作棋子的命,那么我宁可被强者握在手中。”南宫晴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似要借此浇灭心中的火,声音是难有的孤冷。 江晨暄以李氏子嗣为筹,与南宫晴达成协议,得她效命,成为自己在后宫中重要的棋子,或者说是一杆枪,在需要的时候指向正确的人,比方说在风口浪尖上闯一闯静华宫。 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江晨暄就不再信任李氏,又或是,从未信过? “孩子总归没有错处。”叶清泠犹豫半晌还是开口劝了一句。 “父债子偿,母债女偿。本宫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闲,别摆出一副圣母的模样恶心我。”南宫晴又恢复了那种不可一世的讥讽之态,讽刺了叶清泠一句起身离开。 叶清泠始终面带微笑,直到南宫晴推开门才拔高声音吩咐守在门外的苏叶:“拿三十两给淑妃娘娘带回去。” 南宫晴迈出门槛的步子一顿,美目圆瞪,回头怒视着叶清泠,刚要开口拒绝就看见叶清泠悠悠闲闲地端起桌上盛果汁的玉盏,用更为悠然的语气轻飘飘地添上一句:“黄金。” 南宫晴顿了许久,回身迈出了另一步,拒绝之言终是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