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南雁北飞。 乾元二十二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早一些。 才出了正月没多久,京城已是遍地染绿。 庭院深深,杨柳烟幕,帘幕无重数。清风徐来,阳光明媚,几个俏丽丫鬟步履匆匆而去,散落一地碎语。 “那个花瓶摆左边还是摆右边?” “摆左边。” “多宝阁上的摆件要不要换?” “得空问一下吴嬷嬷。” “老夫人待四老爷真是尽心。” “亲娘待儿子,哪有不尽心的啊。” “你们要死了,敢随意议论主子。” 几个人四处张望,近处没有人。笑嘻嘻的说:“我们说的话,左右也就咱们几个知道,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肯定找你算账。”几个年少如花骨朵般的小姑娘笑闹着走远了。 …… 点缀着零星花骨朵的草木掩映的凉亭里坐着几个妙龄女郎言笑晏晏,惹来鸟儿驻足倾听。 这座府邸是京城世家侯家的府邸,几个女郎正是侯家的小娘子。 侯家只是大吴的三流世家,论底蕴,论朝中地位,都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族。 此时是世家逐渐没落,勋贵跟寒门逐渐崛起的时代。旧的秩序尚未完全破坏,新的秩序还在摸索着形成中。 大吴是这个平行时空中发展程度类似于隋唐的封建皇朝。 经过经年累月的混战,大吴之前的一个朝代终于完成了大一统,两代帝王俱是智勇过人。只是二人聪明太过,难免自负,妄图以一人之力完成几代人才能完成的事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相匹配,造成社会严重失衡。况且皇室在在达成大一统,与中央集权的道路上触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 彼时世族强横,哪能容忍,终于在一起天灾之后露出獠牙,以此为突破口,进行大肆破坏。这个根基不稳皇朝顷刻坍塌。二世皇帝也落得个自刎身亡的结局。 此后,各地纷纷涌现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世家又待价而沽,稳坐钓鱼台。 大吴的开国皇帝彼时是前朝的吴国公,在前朝分崩离析之际,扶持了宗室里一个年仅五六岁大的小孩子为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趁势而起。一番龙争虎斗,阴谋阳谋,逐一消灭其他势力,终取前朝而代之,以“吴”为国号,开朝立国,黄袍加身,登极称帝。 大吴的统治者承前朝余泽,总结前朝的成败得失。一方面取其教训,一方面沿用前朝所改革的官制,继续并加强科举制度,慢慢蚕食举荐制度,削弱世家力量,以巩固皇权。几代皇帝一直致力于暗地里打压世家。 当今在位的是大吴的第四代皇帝,史称吴明宗。 第一代皇帝立国没几年就薨逝了,第二代皇帝也跟随其父马背上打天下的。登基为帝之后不甘寂寞,硬是几次御驾亲征,肃清外患,周边的游牧民族被他驱赶几十里。 大吴的第三任皇帝是个长寿的皇帝活了八十来岁,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因储位之争死了一批皇子,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又死了一批皇子。 到而今,大吴幅员辽阔,人口增加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然而隐患暗藏。 说回侯家,昨儿个夜里,女学里的先生得了一本孤本,看得如痴如醉,误了睡觉的时辰,加之春日天凉,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染了嗽疾。 今儿一大早,先生就遣了伺候的人周知各处,说是放一日假。 春日里,枯枝上新添层层绿色,也有春花烂漫早向人间争颜色。 小娘子们借着闲暇,不辜负好时光,相约到花园里赏花。 小娘子们身娇体弱,逛不一会儿就累了。 花园一侧有个凉亭,小娘子们就在里面歇脚。 早有丫鬟婆子将凉亭布置好了。石凳上放了软垫,石桌上摆了点心,放了两壶茶,几个茶杯。 小娘子们说起闲话。 过几日按公中惯例,家里要请银楼打春季的份例首饰。 所以这会儿众人坐下来之后,一开始就是讨论首饰样式。 侯清芳与侯清荷身份相当(都是庶嫡女),年龄相近(同一年出生,只相差几个月 ),平时处得来,经常穿同款式的衣裳,戴同款式的首饰。这次两个人也商量着想出一个令两个人都满意的样式来。 侯芊芊跟侯婷婷是庶出的庶出,自是处处小心,时时在意,要避开嫡出小姐们选择的样式,还不能太出挑,免得招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侯清萱是嫡出的嫡出,她娘又管着家,在这方面就能够随心所欲。 待确定好了首饰样式,众人转说他事。 侯清荷眼珠一转,“昨天,我收到子衿表妹的书信,你们知道的,昨天卫国长公主办赏花会,子衿表妹也参加了。她一回家就写了信给我送来。” 侯清荷说着顿住,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 侯清荷的表妹付子衿是她庶出姨妈的女儿,与侯清荷往来频繁,出身勋贵,与身为世家女的侯家小娘子们平常不在一个交际圈子。 侯清萱端着茶杯,目光下垂,小口小口的抿着茶。 侯芊芊,侯婷婷俱低着头,不做声儿。 侯清芳在侯清荷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赶紧接茬,先是爽朗一笑,接着推了她一把,“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捧哏,话才好继续说下去。 “楚王殿下昨天也去了卫国长公主府。公主独女丹阳县主曹娥跟他打了起来。楚王殿下的脖子上都被挠出了红印子。好多人看见呢。” 楚王殿下齐明昊,皇后第二子,皇帝第九子。 皇后与长公主素来不和。 侯清萱轻嗤,笑道:“楚王殿下与丹阳县主这对欢喜冤家打打闹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算不得新鲜事。” 这两个人一会恼了,一会儿好了,时常闹些个事儿供人作饭后谈资。 侯清芳到嘴巴边上准备捧场的话就吞了回去。 侯清荷被扫了兴,无趣的撇撇嘴,非常不忿。 不多时,侯清荷又起话头,说道:“老夫人最近亲自盯着下人收拾四房的房舍。过不久四叔一家就要回来了。四叔前程不可限量,咱们七妹妹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呢!” 侯清萱是笑非笑的看着侯清荷,自然也看到了她眼底的狡黠与得意。 侯清萱咬了咬牙,盯着侯清荷道:“四叔一家回来,老太太总算可以安心。七妹妹长得像老太太,老太太自然偏疼些。五妹妹,你是做姐姐的,可要让着些做妹妹的。这干醋呢,就少吃些。” 侯清荷原本想刺激侯清萱,却被她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气的红了脸。 侯清萱话落,已经不再看她。 侯清萱当然不喜欢侯七姑娘侯清芷。又有谁会喜欢一个事事压在自己头上,把自己衬得光彩全无的人呢。 但前十数年所受的良好教养,让她还不至于在他人面前失态。 侯清荷也不喜欢侯清芷,但这不妨碍她用侯清芷来刺侯清萱。横竖侯清芷现在不在跟前,而侯清萱恰好惹她不高兴了。侯清荷向来这般娇纵任性。 侯清芷得长辈喜欢,样貌好,名声好,是被父母挂在嘴上,别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要是看不到也就罢了,可要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话,那滋味就有些难以言说了。 侯清荷原想气别人,反倒气着了自己。她气冲冲的站起来,拉上侯清芳,甩袖而去。侯芊芊,侯婷婷看她们走了,踌躇一会,也跟着走了。 侯清萱气定神闲的坐着,捻了一块糕点,细细咽下,又饮了一杯茶,嗽了口,擦过手,才慢条斯理的离开。 侯府的正院,松鹤堂里,侯老夫人躺在椅子上,小丫头给她锤着腿。 心腹吴嬷嬷,大丫鬟珍珠、玛瑙俱陪伺在侧。 “衣裳,首饰都准备好了吗?” “去年送过去的那些,已经不时兴。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用旧物的理。” “我那可怜的孙子孙女,也不知道瘦了没有,这些年在外头不知道怎么的委屈呢。” 丫鬟婆子们自然心知,孩子在父母跟前,哪里会吃苦呢。然而为了逢迎侯老夫人,俱打迭起精神助侯老夫人喜,助侯老夫人悲。 侯老夫人絮叨了一阵,大丫头珍珠瞅着空儿回话:“针线房来回话,说是衣裳已经裁好了,现下正在绣花样。” 另一个大丫头玛瑙紧跟着说:“珍宝阁的管事挑了最时兴的式样,过几日成品就出来了。” 侯老夫人又问吴嬷嬷,“四房的院子收拾的怎样了?”又吩咐:“缺什么直接到我的私库里拿。” 侯老夫人又令丫头们拿了钥匙去清点库房。 这一厢,侯家老太君对着心腹吴嬷嬷追忆小儿子幼时承欢膝下的美好时光,回忆了一小儿子从小到大的趣事。间或想起什么,又让人往小儿子院中添加新的摆件,一时又催问屋子收拾的如何,一时又猜度小儿子一家何时到家,一刻不歇,忙个不停。 侯老太君名下四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嫡出的,乃长子与幼子,余下是侯老太爷的庶子。小儿子,大孙子,老娘的命根子,更添好些年未曾相见,唯鱼雁传书以寸表思念,叫侯老太君如何不千思想万惦念。如今终于得着要回来的信儿,简直是望眼欲穿。 侯老夫人早已不管家,这会为着心爱的小儿子一家,事事过问,很快就乏了。 侯老夫人在丫鬟的伺候下,强撑着用了些午膳,且去歇午觉。 侯大夫人处,丫鬟婆子为主子鸣不平。侯大夫人端坐着不作声儿,待听到小丫头通报,说是侯清萱过来了,忙出声喝止。方带了笑脸对进了屋的侯清萱说道:“你今天气色怎么这么差,今儿中午我吩咐厨房煲了一碗老鸭汤,你留下来跟我一块用膳吧,也补一补。” 膳罢,嗽了口,侯清萱对侯大夫人抱怨,“四叔一家还没回来,这家里就快翻了天。” 侯大夫人对侯清萱道:“你是我的女儿,就算你四叔一家回来了,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侯清萱跟侯大夫人撒了一会儿娇,略带疑惑的对侯大夫人说:“娘,您说,四婶将七妹妹的名声弄得这么好,是要干什么呀?” 侯大夫人笑了笑,没说话。 侯大夫人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确是没必要说给小辈知道。 话说侯七姑娘侯清芷,现在京城还有她的传说。 侯四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才得一个女儿,自是宠爱非常。侯四老爷的一个妾室在侯清芷两个月的时侯,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几个妯娌常借这事对她冷嘲热讽,侯四夫人非常不忿,遂弄了个道士批命,批出来个贵命来。自此侯家满门上下或真或假的人人爱重。 偏侯清芷在如此宠溺之下,未曾移了品性。在侯清芷四岁的时候出了个让梨的故事,家下亲朋皆知,以致传了开去,人人夸赞其德行。及长,极其自律,且敏而好学,备受其父喜爱。几个哥哥习学儒家典籍,偶有不通之处向侯清芷请教,侯清芷每每都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兄长们无不敬服。父兄称其为女诸生。 五岁上,一次侯老太君给侯清芷剃发,老人家手抖,不小心剪破了后颈一块皮,清芷忍着未曾吱声。等到丫头服侍睡下的时候才发现,惊叫起来。侯清芷轻言:“岂能因己身的一点小事而误了长辈的一片慈心。”这件事后来被侯老太君得知,对侯清芷愈加爱重。 侯大夫人对女儿说:“你是定了亲的人。女儿家嫁了人之后各奔东西,一年到头难见几面,你没必要将她放在心上。” 不论各方反应,谁也无法阻挡一个急切盼儿归的慈母一腔热情。 侯老夫人一直兴致高昂的准备各种事物。 院子里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也在议论即将归家侯四老爷一家。一只小鸟儿啼叫着掠过院子。院外阳光正好,挂着几个花骨朵儿的树枝随风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