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 春芳萋萋,杨柳依依。 这一阵子许是那天上的卯日星君格外勤于政务,还不到晌午,日头倒像是有三个那般毒辣,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野路上三两人,行色匆匆。赶路的人浑身大汗,不得不掀起衣袖稍稍擦拭,仍是热的难受,喉头像冒了火,烧的抓心挠肺。那人估摸着跑了这么远了,应是不会有人追上来,就左右瞧瞧,拐到一棵大柳树下稍作歇息。 曼情这样一只懒懒散散的伞精,自是不敢藐视星君的威严,老老实实地躲在小贼的包袱里纳凉,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不错,她是被被偷出来的。 前阵子镇远大将军退敌有功,皇帝赏赐将军府几大马车金光闪闪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物,其中有一把江南特贡的绸伞。 绸伞镶着不知什么材质的素色伞骨,触手有淡淡凉意,以素锦为面,伞背上绘着烟雨朦胧中开到荼蘼的彼岸花,美的夺人魂魄。 绸伞一直收在将军夫人手边。这位将军夫人不是凡人,身上很是有些缭绕的灵气,在她房里待了些时日,绸伞竟是开了灵智,化成了一只艳骨天成的伞精。 然而就算偶然化了形,曼情也是一只无欲无求的、懒洋洋的伞精。成精已百日,不说想法子修炼,整日只是闲散的躺着,与作为一柄伞的日子着实并无二致。 日前将军夫人不见了踪影,她自己也落到了夜盗将军府的小贼手里。 这小贼胆子也是忒大,竟然敢从守卫如此森严的地方偷东西,还让他偷到了手! 曼情懒得挣扎,在睡梦中任凭自己被顺走。 可若是能预料后事,她是打死也不会这般偷懒了! 这小贼许是犯下不少坏事,竟连雷公都看不过去。热辣太阳当头,竟有一道惊雷落下,不仅一下劈死那毛贼,还直接将她由伞精劈成伞鬼! …… 估计这天下间,再没有像她这般躺着受伤,憋憋屈屈的鬼了。 就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蝉鸣声,远处孩童嬉闹之声,马蹄践踏声通通消失,四下一片死寂,更是一个活人都看不到。天上太阳还是那般大,那光却无故让人觉得阴冷。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铁链拖地的钝响突兀地响起,“哗……哗……”慢慢地由远及近。 一黑一白两道修长身影在迷雾中若隐若现,阴风阵阵,仿佛送来恶鬼的号哭。 黑衣使者脸色苍白,嘴唇却是突兀的鲜红,面相是带了丝艳丽的刻薄。他话不多说,一钩子伸向地上的尸体,扯出一片轻飘飘的魂,像块布一样团了团,简单粗暴地夹在身侧。 白衣使者挑着嘴角,同样面无血色,瞧着却比他那黑衣同伴多丝人情味:“无咎,温柔一点。” 这么说着,白色衣袖下一双好看的手伸向落在地上的伞,纤长的手指一挑,从里面勾出一个瞪着眼的女人,啊不,女鬼。 白衣人转向黑衣同伴:“今日这天雷来的蹊跷,我今日见过流风,他并未提及今日此地会有人殒命。生死簿上全无记录,想来是……”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里面有大文章。只是这伞精不知道什么来头。 “先带回去交给冥主定夺。”黑衣人还是一贯的利落风格,接过绸伞,拉着白衣人迅速退去。 路上行人突然回了神,明明顶着大太阳,却只觉从头到脚像在冰里过了一遭,冰凉彻骨,不觉打了个寒噤。 地府坐落于酆都鬼境,世间阴气最盛之处。酆都最外层山石嶙峋,有毒藤环绕走尸出没,万分艰险。山间经年缭绕着层层阴沉厚重的黑气。山中又有恶水。传说中难以泅渡的恶水忘川绕城一周,构成了酆都鬼城的第二道防线,拥护着中央的酆都城。这死水含着极重的煞气,普通人落进去,定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鬼城入口处凌然高立一方大门,上面银钩铁画“鬼门关”三个大字,笔力辛辣,森寒入骨。门内如何,皆隐在虚虚实实的白雾中,瞧不真切。进不了鬼门关的魂魄,就成了孤魂野鬼,无门可入,无路可退,只得在鬼门关外飘荡。是以鬼门关外阴风肆虐,无数怨灵厉鬼裹挟其中,风中似有轻轻细语传来,又像是有哀号阵阵,细听让人毛骨悚然。 两位勾魂使者将这二鬼带入鬼门关,之后分头行事。白无常先行一步,去请判官。 黑无常范无咎没有走那往生轮回路。而是过黄泉路,经彼岸花海,涉忘川,提着曼情一路往阎罗殿狂奔。 被引魂勾勾住,便被锁住三魂七魄,不能言语,不得动弹。眼见着传说中的地府十景过了三个,曼情却被黑无常那厮翻飞的衣袖完全挡着视线,内心不无遗憾。 地狱观光这种事,说不定一辈子就一次呢。 范无咎脚程极快,不过几息便到了殿宇巍峨,鬼气森然的阎罗殿。玄色厚重大门自动敞开,漆黑的大殿里火把长燃,黑无常掏出卷的像破布一样的曼情,抖阿抖抖,整整衣袖,抬步入内。 大殿十分空旷,只有寥寥三人。 白无常早一步到,立在左阶,眼神触到黑衣人,弯唇一笑。黑无常脚步一顿,自动站到他身边去。 右阶上一人一手执笔,一手持簿,想必便是那判官了。 墨玉阶尽头处高高地坐了一人,玉冠高束,单手支腮,面无表情,长袍墨色与暗紫色交织,暗纹繁复,仿若流水般泻下。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便夺走了这世界的喧嚣。 曼情被那黑无常东拐西晃一路提到阶前,抬眼见高高在上的鬼帝,脑海里只冒出斗大的两个字:好看。 虽然早知道人间雕塑神像时,为凸显其神威,震慑厉鬼邪祟,总有夸张一些的成分在,但今日亲眼见到鬼帝本人,才知道那神像们丑化得有多离谱。 这鬼帝哪里是传说中的青面獠牙,长相凶恶?明明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顶多面相冷了一些。 浓墨似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这样貌若放到人间,不知会成为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多少人抢破头也要非君不嫁。 这统领十殿阎罗,掌八方鬼将的冥主,竟是不得了的好看。 那鬼帝睫毛一颤,睁开眼,看到阶下的红衣女子,略显愕然,原本托腮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悄悄收到宽大的衣袖内。 曼情偷眼瞧他。心想听说这地府向来是只收鬼魂的,所以很少说能见着精怪。自己以物化形,又是以伞为原身,本是罕见,再加上竟能被雷劈死,更是世间少有。莫怪这鬼帝头一次见,也要稍稍诧异一番。 鬼帝陌华敛了敛神,出口是极好听的嗓音:“怎么一回事?” 白无常上前一步:“我和无咎听得招魂铃响,所以走了趟人间。晴空一道雷劈中这一人一精,二人魂魄离体。但是很奇怪,今早流风给我和无咎看了簿子,京畿城西……今日应当无命案。” 判官流风手中生死簿书页翻飞,判官笔掠过无数人的生死,点在某一页。他对着陌华道:“京畿人氏许二,癸巳七月二十辰时生,偷盗为业,犯大小偷窃四十余起,应论罪。然事母至孝,可酌情减之。昨夜入将军府,盗取古伞一把,金银首饰数件……今日午时遁至城外三百里处,天降旱雷,中之,卒。” 他顿了顿,又道:“主上,最后这一句,是朱笔写就。” 只见生死簿上黑字被划掉了一片。许二的后半生,竟然全都被人用朱笔篡改了。 黑白二人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这世上除了鬼帝和判官,有能力修改生死簿的,只有天宫上的那三位。而帝君不问世事已久,应是天君,天后其中一人所为。 棘手的是,那二人,无论是谁,跺跺脚,就能掀起三界的腥风血雨。 这许二一介凡人,又能有什么,值得一位上神亲自动手的呢? 陌华道:“此事恐怕牵涉甚广,许二先扣下来。这位曼情……姑娘” 鬼帝目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一瞬间又压了下去,眼神幽暗如古井“恐是被误伤,也不妨先留下来,想办法恢复原身,才不耽搁修炼。” 曼情会意,这是要等案子查清楚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都是鬼了,不留在鬼国,还能去哪。 无根无所,无牵无绊,一把小伞,哪里又不能为家呢? 曼情抱着自己的“尸体”,一路跟着判官流风慢慢往住处走去,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身边这判官。之前站在阶上时不觉得有什么,走进了看,才发现这判官身材可以说是娇小,只比自己高一点点,是个少年人模样。 曼情往他脚下看去。 “……” 只见黑色的薄靴前角微勾,关键是下面的鞋底竟像砖头那般厚。 “咳”看来比自己高出的一点点,也是掺了十足的水分的。曼情举手掩面,遮挡自己不住上翘的嘴角,开始没话找话:“鬼国酆(feng)都,幻梦之境,果然名不虚传。” 酆都,永夜无昼,魂归之所。 诗人李白曾写就“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之句。任尔生为英雄豪杰,祸国红颜,王孙贵胄,天下共主,死后皆是魂入酆都,尘归尘,土归土,踏入轮回,尽断前尘,又得新生。 天道有常,轮回不歇。 这酆都,便是前世和今生的中转所,一个充满留恋和回忆的地方。 出了宫室,沿途竟是一片集市,十里长街。 无月的黑夜下,楼台小榭,砖瓦城墙,依依杨柳,片片落花。高楼可摘星,楼里春宵醉,欢声笑语不断从垂下的帷幔中泻出,推杯换盏间,侬侬软语弹唱江南名曲“梦春华”,引来王孙公子的击掌叫好。酆都一梦,与那人间繁华似乎并无二致,便也怨不得教人十分沉魂了。 “在这里住着的生魂,还未踏入轮回,大多保留着前世,甚至是多世的记忆,依靠这里的幻境,一偿执念。” “幻境罗浮梦?” “对”流风侧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会知道幻境的名字,“罗浮梦,取‘人生如梦’之意,为地藏王所布。整个酆都笼罩在罗浮梦境中,你所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几分真,几分假,就是我也说不清楚。” 二人正好走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宅院前,流风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曼情。 二人一起飘至半空,落在墙头,立刻被满院灿烂的金光闪了眼。 只见偌大一个院子里,竟堆满了金银财宝。一个胖子扎在金山银海里,身上的锦衣缀满了红珠,粗粗的脖子上绕了三串东海特贡珍珠,颗颗有驴眼那么大。胖子一手秤砣丈金量银,嘴里还不停地诶嘿嘿嘿。 “……” “咳。我们有个司差,叫纣镜,是地藏王坐下记名弟子,习幻化之术,擅长丹青。这满屋财宝,都是他妙笔绘出。” “不过那小子说过,‘死物可拟,活人难状’,画出的人,毕竟不能完全与活物相同,你仔细看,就能发现。” 街角一个妇人弯下腰来,正诱着孩子学步。“宝儿乖,真厉害,这么快就学会走路了,真聪明”小小的幼儿在母亲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前,眼中却并无神采。妇人眼角有泪,依旧端着十分的耐心,十分的温柔,牵着她的乖孩子一步步向前。 哪怕那幼儿只是几笔勾勒的剪影,脆弱的镜花水月。 “能自欺,也是幸事。”曼情有些无措,她从来没有母亲,也不知道,像那样被软软地抱在臂弯,是什么滋味。 路上往来游魂二三,寻寻觅觅,若有所失。 深沉的夜幕像巨大的、温柔的网,拼命地保住最后那一点就快要消散的温柔。 毕竟,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地藏王,真是菩萨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