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孝家的在下人房用了早饭,整整衣襟,理了理头发,这才缓步朝林黛玉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遇到好几拔林府的下人,皆点头微笑打招呼,态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惹得林府的下人们对京都贾府的家风暗赞不已。 来到林黛玉的院子,问过丫头们,才知道林姑娘仍然没有起身,林之孝家的只好怏怏而回。 其实,林黛玉早就醒了,只不过不想起来而已。 听到丫头们送林之孝家的出去的声音,林黛玉才转转眼珠,翻了个身,幽幽地长叹口气。 她一边叹气,一边无意识地用指甲轻抠着绣花锦枕上的芙蓉花瓣。 不论是谁,在突然遭遇横祸,又被命运大神扔到这种不可说的地方,都会不喜欢不习惯的。 她看惯了高楼大厦,享受过了种种高科技,乍然来到这个生活条件倒退几百年的地方,只感到浑身不痛快。所见房屋就没有超过三层的,地面上铺的全是石板,虽说古香古色,到底生活还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来了一个多月,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一是心里有严重的抵触情绪,不想见到这些陌生人;二是这具身子很“争气”,情绪略激动一点就气喘,起身去厕所还得丫头搀扶,饶这么着,还头晕眼花,力不从心呢。 所以,她就这样安然地躺着,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今早上,她醒得早,难得地用她那快生锈的脑袋想了想以后该怎么办,正巧听到了杨嬷嬷在院里说的那句话。 突然,一股生机从天而降,看来,是时候起来了。 再这么颓废下去,怕是连个病秧子都做不安稳的。 雪雁自知早上犯了错,给姑娘拿吃食竟然考虑不周全。幸亏几个姐姐不和她计较,若不然准给她扣一个心里没姑娘的大帽子。 为了弥补过失,用过早饭她就去园子里逛了逛,打算找点新奇的东西给姑娘解解闷,说不准还能逗姑娘一笑呢! 林府花园里的春梅开得正好,红白两色交相辉映,让人见之心喜。 雪雁没有停留,直接从梅树旁绕了过去。 冬梅都看腻了,更何况是春梅,姑娘大约也和她一样吧? 往前又走了几步,见到打满花苞的大簇迎春花藤,有几枝开得特别鲜艳。雪雁喜不自胜,轻轻摘下来,小心地捧在怀里,转身往回走。 刚进院子,冰鸢见到她怀里的花就笑起来,连声夸她:“这个不错,找个漂亮的花瓶插上,待姑娘醒了再拿给她看。” “嗯,我知道。”雪雁喜滋滋的,径直走向侧间,忽然脚步一顿,扭身进了里间,只见锦幔低垂,影影绰绰地看到姑娘仍然躺着。 她不敢打搅,正想悄悄退出去,床上的林姑娘忽然咳了一声。 林如海家大业大,独生女的房间配置自然是最高档的。 一对锦枕的绣活极好,用色鲜明,针脚细密,图案栩栩如生,林黛玉抠了半天也没能抠出一条线头,正百无聊奈之时,正好有人进来了,她便咳了一声。 雪雁走近几步,悄声询问:“姑娘醒了?” “嗯。”林黛玉应道。 雪雁顿时笑起来,单手掀开床帐,另一只手将花枝递过去,笑眯眯地说:“姑娘您看,这花开得多漂亮。” “挺好看的。”林黛玉伸手摸了摸嫩黄花瓣,鼻尖闻到一股带着浓浓春意的清香,顿感精神一振,便朝雪雁笑了笑。 “姑娘笑了!”雪雁欢喜无限,将花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伺候黛玉起身。 听见屋里的动静,冰鸢和雨鸥赶紧进来,兑洗脸水,准备毛巾,拿牙刷……忙碌不迭。 黛玉洗漱过后,由两个大丫头扶到桌边坐下,用了小半碗粥,吃了一口馒头,便摇头不肯再用,桌上的几碟小菜碰都没碰。 雨鸥见她吃得太少,心里焦急,不禁柔声劝道:“姑娘,这蛋羹不错,又香又嫩,不如尝一点?” “不要了。”林黛玉吃不下去,只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身酸骨软,只想再回到床上躺着,“你们扶我去躺一躺。” 冰鸢扶着她,嘴里跟着劝:“姑娘刚用完饭,不如扶您出去走走?哪怕到院里站站呢,也强过日日躺着,躺得人更虚了。” 黛玉闭眼想了想,道:“等会儿再去,先躺一下。” 在床上躺好,冰鸢替她理了理被角,然后去照管药炉,雨鸥将床前的火盆添得旺旺的。 黛玉问她:“父亲呢?早上可来过?” “老爷一早就出门办公去了。”雨鸥怕姑娘多心,又加了一句,“等中午老爷下了衙,只要有空闲,必定会进来看望姑娘呢!” 林姑娘早产体弱,聪慧灵巧,不似旁人家的六岁稚儿那般懵懂无知。自太太死后,一向心思沉闷,想到深处情难自禁,泪水涟涟。一听见亲娘的名字或有关她的事情,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流,任凭谁来劝,那眼泪也是止不住的。 老爷日夜苦劝,让她放宽胸襟,莫这么忧虑,说“你娘走了,我独有你一个,你不好好将养身子,让我将来怎么办”。 当着老爷的面姑娘倒是不敢哭,可等老爷一走,姑娘就用手帕捂着眼睛,埋怨自己为何身子这么差,为什么没有投生成一个男儿,好替父亲传宗接代,分忧解劳…… 所以,对于杨嬷嬷的烦恼,雨鸥几个压根就不敢在林姑娘面前提起半个字。 雨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一边心想,按姑娘往常的性子,怕是又该用手帕捂着眼睛,说上两句“为什么我这么不争气,倒成了父亲的拖累了。”之类自怨自艾的话语。 谁知,林黛玉神色如常,只点了点头,雨鸥不禁心里纳罕。 父亲不在家,府里只有几个未曾谋面的小妾,也许病中她们曾来看望过自己,但她刚来时病得迷迷糊糊,连她们长得是圆是扁都没分清。就连那林如海,还是一天最少两次地来看望,这才在林黛玉心里打了个记号。 雨鸥觑着她的神色,问:“姑娘可要吃茶?” “不必了,我略歇歇,你出去忙你的吧。” 雨鸥见一切妥当,这才出去忙些琐碎事情。 过了一冬,新春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雨鸥指挥几个小丫头将姑娘换下来的床套被褥拆开,趁着天好,好好晾晒一日,回头盖起来心情也好。 雪雁将花插好,抱着花瓶走过来,雨鸥见了便道:“拿给姑娘赏的?我看姑娘今天心情不错,你好好陪她说说话。你平常最机灵活泼的,若能哄得姑娘到园子里走走就更好了。姑娘这病,连大夫都说了,是心内郁结导致的,多散散就好了。” 雪雁点点头,捧着花瓶进了里间。 雪雁将花瓶放在离床不远处的靠窗小桌上,指着外面的红日,对林黛玉道:“姑娘,外面的日头可好了,不如出去走走?回来正好喝药。” 林黛玉抬眼看了一下窗外,已经日上三竿了。 雪雁极力诱劝:“姑娘,去吧?春梅和迎春都开了,满院飘香呢。” 雪雁才十岁,一脸童真,一双大眼睛像单纯可爱的小鹿,林黛玉被这双眼睛吸引,竟然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嗯,那去走走?” “太好了,姑娘终于肯出屋子了!”雪雁一声欢呼,殷勤地服侍黛玉穿好鞋,又拿了一件大毛披风给她披上,然后才扶着她朝外走。 此时,林黛玉刚六岁,雪雁一个人也扶得动。 等出了屋子,从院子里经过时,雨鸥并没有跟上去,只悄悄地朝雪雁打手势,意思是让她牢牢守着姑娘,不要出什么差错。 雨鸥和冰鸢虽然稳重可靠,但和自家姑娘年纪相差太多,平日里,姑娘更喜欢和年龄接近的雪雁玩闹,雨鸥这才没有贸然跟上去。左右不过是在府里,到处都是下人丫头,料也没人敢不长眼的欺负了姑娘。 出了院门,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尽头是通往花园的一条细长石板小径,南方天暖,冬雪早已融化,新叶发芽,到处都弥漫着春的气息。 这是林黛玉过来后第一次出院门,胸中的憋闷委屈倾刻间散了一大半。 进了花园,赏过春梅和迎春花,林黛玉便走不动了,微微喘着气,雪雁左右看看,指着一旁的四角飞檐凉亭:“姑娘,去那边歇歇吧?我去拿一壶茶来,再配两碟好克化的点心。” 林黛玉不肯听她的,转身往侧边走去:“不用了,亭子里晒不到太阳,不如就在这花丛后的石凳上略歇歇罢了。”这副身子太过孱弱,多晒晒太阳还是有好处的。 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什么时候,好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雪雁跟在后面,嘴里嘀咕道:“石凳多凉啊,姑娘要是因此添了病痛,姐姐们又要骂我了。”一面说,一面将自己身上的薄袄脱下来,叠整齐后铺在石凳上,这才要扶着黛玉坐下。 黛玉不肯坐:“你不冷么?赶紧穿上。我在这里略站站,你回去拿一个锦垫来。” “不冷的。”雪雁一笑,“太阳这么大,陪着姑娘走这么久,老实说,我背后还出汗了呢。” “出了汗就更不能随便脱衣服了,当心着凉。”虽然这具身子年纪小,但内里并不是,她哪里好意思让一个小姑娘脱衣服给自己坐呢? “不要紧的,真的不冷。我先去厨房拿茶和点心来,回头再去添衣服。”雪雁一边说,一边就要跑走。 “不要着急,先添了衣服再去厨房。”林黛玉拦不住她,只好叮嘱了一句。 走了这么久也着实累得慌,林黛玉慢慢坐了下来,静静歇息。 不知歇了多久,忽然,远远地从那边走过来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