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年幼,身形纤细瘦弱,坐在花簇后面竟像隐入花丛中似的,外面一丝也看不见。 正安心歇着,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人朝这边走过来,环佩叮当,欢声笑语,顺着春风一路灌进黛玉的耳朵里。 黛玉没有动,稳稳地坐着,一是刚才走路累得直喘,现在还没歇够;二是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她来了一个多月,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府里的人除了父亲林如海,就只有几个天天围绕在身边的丫头才认得。贸然现身,一时唤不出人名,岂不尴尬? 一动不如一静,她们若主动叫她了,再做打算。 “姨娘,您看这花开得多艳,不如摘两朵戴在头上?回头老爷见了也喜欢。” 一道清脆娇嫩、满含讨好的女声响起,紧跟着,另一道更加娇滴滴的女音回答了她:“这时候摘它做什么,小姐正病着,我打扮得招枝花展,像样吗?等先去看望了小姐,回来再说。” “还是姨娘想得周到。” 原来是位小妾啊。 林黛玉躺在床上时,林府后院的四位小妾隔三岔五的就会过来探望探望,跟点卯似的,既不多,也不少。她那时病得昏昏沉沉,加上对环境的不适应,根本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搭理这些人。隔着绣花锦帐,连小妾们的眉毛眼睛都没看清过。 只是,不知这是哪一位姨娘? 脚步声越来越近,被称为姨娘的人边走边扭头跟丫头闲聊:“说起来,我们小姐也是命苦。太太刚刚去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偏偏又身子不好……” 嘴里虽然说着悲伤的事情,声音却一点也不悲伤,语调欢快,甚至还夹杂着几声幸灾乐祸的轻笑。 她敢笑,丫头却不敢笑,略顿了顿,丫头轻轻叹口气:“若是小姐能再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这回,姨娘的声音是真的悲伤了:“可惜我的哥儿,若他好好的,现在都该四岁了。” “姨娘别伤心。”丫头深悔自己说错话,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来安慰,“府里虽说有四位姨娘,可除了太太,到底也只有您一个人有大福气,能生下儿子。只要能生就好,将来还怕不会接二连三的来?其他那三位姨娘,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她们进府这么久,连蛋都没怀过,多半是身体不行。将来啊,小姐在娘家的依靠还得指望您的肚子呢!” “就你嘴甜,回头赏你一碟甜糕。”姨娘被哄得心花怒放,顿时转悲为喜。 “谢何姨娘的赏。”丫头小心地搀扶着她,“姨娘往这边走,小心石子。” 原来是何姨娘啊,黛玉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把声音,忍不住好奇,悄悄探头往外看。 只见那主仆俩已经背对着她朝前走过去了,何姨娘一身锦衣绣裙,头上插着数枝金簪,光彩耀眼,走起路来腰摆臀摇,风情万种。 何姨娘慢慢摇摆着朝前走,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嘴里越发有了兴头:“不是我说,就小姐那身子骨,能不能长大成人还未知呢!老爷偌大的家当,没个继承人怎么行?我们林府的东西,将来总不能一股脑儿的交给外人吧?” “姨娘说得是。等回去了我亲自看着炉子,好好熬药,姨娘趁热喝下,说不定明天小公子就进您的肚子里了。” “用心做事。你知道的,我不是小气的人,若果真再次有了喜信,一定重重赏你。” 主仆俩说着话,慢慢走远了。 林黛玉从石凳上站起来,皱眉看着远去的那两人。 过了一会儿,雪雁走过来,穿着一件嫩黄绣花薄棉袄,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摆着一小壶热茶,两碟细软香甜的小点心。 “姑娘等久了吧?来,喝杯热茶暖暖身,这是雨鸥姐姐早起泡好的桂圆红枣茶。” 林黛玉接了茶,端在手里慢慢啜着,一面四下走动,活动筋骨。 再不把身体练起来,可不顺了那些人的意么! 吃了一块点心,喝完半盏红枣茶,林黛玉又活动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雪雁回了院子。 雨鸥笑着迎上来:“散得怎么样?姑娘若天天肯像今日这样出门走走,那可就太好了,包管百病全消。” 黛玉笑着点点头,原本苍白的脸色带着走动后的红晕,显得粉嘟嘟的,病中憔悴无神的双目也添了些光彩。她原本就容貌惊人,这一笑,仿佛把满院的春光都揣在了身上,雨鸥和雪雁不禁看呆了眼。 冰鸢站在台阶上,一边挥手一边笑斥道:“你俩个也真是,还不快扶姑娘进来歇歇,怎么都傻住了呢?” “是是。”雨鸥回过神,赶紧扶着黛玉朝里走,“姑娘真该多笑笑。” 雪雁紧随在一旁:“我家姑娘长得最好看了,笑起来特别美!” 进了屋,只见榻前的小桌上摆着冰鸢早已备好的一盅炖汤,雨鸥扶着黛玉坐下,冰鸢揭开盅盖,取来一把小银勺,推到林黛玉面前,柔声道:“姑娘且用一些吧,省得空着了肚子。” 林黛玉本不想吃,但又不忍拂她的好意,拿起银勺只喝了三小口便摇头说不要了。 冰鸢还想再劝,度着姑娘的脸色只好把炖盅收了下去。 雨鸥拿来一块锦枕,垫在林黛玉身后,林黛玉顺势歪靠在榻上顺气。 认真算来,她大概在花园里活动了两刻钟而已,其疲劳程度竟然不亚于在田里辛勤劳作一整天。 万事开头难,贵在坚持,慢慢来吧。 林黛玉一边歇气,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冰鸢收了炖盅,重新捧了一杯清茶进来,把茶在自家姑娘面前摆好,笑盈盈地说:“差点忘了,刚才姑娘不在,何姨娘来了一趟,问候了几句,又嘱咐了我们几句,这才走了。” “何姨娘?”林黛玉正想打听她的事情,刚好就送上门来,“她来做什么?这些天我也没怎么见人,病了这么久,差点连她们的模样都要记不清了。” 雨鸥接话道:“姑娘是府里的正经小姐,那些姨娘们记不记得有什么所谓。” 冰鸢嫌她说话太直白,容易得罪人,便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雨鸥毫不理会,理直气壮地往下说:“不过是小妾而已,又算不得什么主子,难道姑娘反倒要去讨好她们?” “你呀!就是口直心快。”冰鸢被气笑了,“我们私下说说还没什么,当着人可就不好了,这不是凭白招人恨吗!” “嗯。”林黛玉对着茶盏点头,也不知是在同意谁的说法。 她这个动作,倒让两个大丫头不敢再言语了。 喝了一口茶,黛玉轻声问:“我病了这一阵子,姨娘们都在干嘛呢?” 雨鸥悄悄吐出一口气,走到榻尾轻轻替她揉腿,一边回道:“姨娘们还是很安份的,唯独那个何姨娘,一向仗着自己是从小在老爷跟前服侍的,便不把其他的姨娘放在眼里,就连跟着太太陪嫁过来的吴、郑两位姨娘都得靠后呢!” 正说着,雪雁端着药进来,冰鸢接过药碗,又吩咐她再去取一碟蜜饯给姑娘甜甜嘴,雪雁转身去了。 冰鸢轻轻吹着药碗,待温度合适后才递给林黛玉,看着姑娘一饮而尽,赶紧拈了一颗雪雁送来的蜜饯送到黛玉嘴里,接着雨鸥的话题道:“那何姨娘因为生了小少爷,虽然没养住,好歹是开怀了,不仅别人高看她一眼,她自己怕是也得意得很。” 雨鸥:“姑娘可别被她骗了。别看她跑得勤快,对着姑娘总是笑眯眯的,面慈心苦就是说的这种人呢。” “哦。”林黛玉默默在心里记下府里的情况,“她不来惹我就罢了,我俩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对了,早晨我恍惚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什么铺子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鸥和冰鸢听见她问,彼此对视一眼,末了,冰鸢笑着劝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姑娘还小呢,先把病养好,身子调理好才是正经。” “你们又想哄我了。”林黛玉忽然板起脸,将面前的蜜饯碟往前一推,故意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我们哪里敢哄姑娘,不过是不想让您多心。大人们的事情自有老爷裁决着办呢,姑娘何必操心。我是誓死跟随着姑娘的,万万不敢有二心。”冰鸢正色道。 雨鸥听得连连点头:“我也是。除非姑娘把我撵了,不然我是不出这院子的。” “唉,我知道你们是一片真心为了我,只是……娘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让别人糟贱了呢?”黛玉换了一副神情,脸色柔和许多,“我虽然才六岁,却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儿,往常娘在时……也常把这些话来教导我。” 雨鸥见提起“太太”两个字,姑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得抽噎倒气,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的,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清楚。偏偏老爷最近忙得没空理会杨嬷嬷,杨嬷嬷求告无门,这才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