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赶紧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串,然后快步走到门口迎接:“妹妹怎么没歇息?” 探春领着侍书走进来,一把拉住林黛玉的手,笑道:“林姐姐,我就过来看看。原来你也没歇下,正好说点事儿。” 两人进屋,在榻前坐下,雨鸥上了茶,林黛玉请探春用茶。 探春扫眼发现林黛玉手腕边有两串小流苏露出来,猜想一定是她换了手链,兴许是从老家带来的,便也没放在心上,转头说起正事来。 “林姐姐,我来之前已经见过二姐和三妹。今儿我们几人都去玩了,偏偏宝姐姐身体不舒服,没去成。我们得了好东西,总不好落下她的。往常她有点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我们,所以我想着,不如每人匀一匹宫缎,给宝姐姐送去?这也是我们做姐妹一场的心意。” 一旁站着的紫鹃看了探春一眼,暗想,这位三姑娘平常最爱在王夫人面前献殷勤的。 既然王夫人中意宝姑娘,她怎会拖后腿呢? 这不,上赶着做人情,拉拢宝钗了。 林黛玉闻言便笑:“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我自然也跟着你们,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罢。”说完就想派个丫头给薛宝钗送去,正好紫鹃就在这里,“紫鹃,你拿一匹宫缎给宝姐姐送去。她们还不熟呢,你地头熟,就跑一趟。” 紫鹃想得入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黛玉奇怪地看着她:“紫鹃?” 雨鸥轻轻推了她一把:“在想什么呢,姑娘叫你。” 紫鹃这才回过神,也不狡辩,直接承认:“刚才我走神了,姑娘您罚我吧。” 林黛玉掩嘴一笑:“那就罚你跑一趟,给宝姐姐送去。” 看在紫鹃是贾母指派过来的人的份上,探春忙笑着劝:“林姐姐别和丫头置气。正好我找宝姐姐有事,不如让她与我同去,路上也有个伴。” 林黛玉笑笑,她本来也没打算罚谁。 探春又道:“想必是我闹得林姐姐不能午歇,这丫头也困午觉了。我们这就走罢,林姐姐也好生歇一会儿。” 林黛玉看着紫鹃:“你去挑一匹,带上跟三姑娘走一趟。” 紫鹃应了。 想着薛宝钗是出了名的不爱花儿草儿,素淡示人的,便挑了匹牙底团黄桂花的缎子抱在怀里,跟着探春一起走了。 从贾母的大院出来,往梨香院有些路程,探春也没闲着,不断地和紫鹃搭话。 “紫鹃,你从老太太院子里调出来,服侍林姐姐这么久,可还习惯?” 紫鹃笑笑:“习惯啊。我们姑娘侍人可好了,轻易不发脾气的。” 探春被这话噎了一下,好像显得她刚才的帮腔是自作多情似的。她吸口气,又笑着说:“是我想岔了。你在老太太屋里只是二等,去了林姐姐身边就升成一等,这自然是喜事,我还没贺你呢。” 紫鹃很谦虚地说:“当不得三姑娘的贺。我们姑娘身边本就有三个大丫头,恰好老太太又指了我,看在老太太的面上才让我填了这个缺。不然以我的本事,原该从二等丫头做起的。” 探春:“你是个好的,老太太身边个顶个的都是好的。我替你算算,袭人、鸳鸯,哪个不是别人身边的头等丫头?你也莫谦虚过头,可就变成骄傲了。” 紫鹃听得欢喜,心里也承她的情,忙笑道:“哪里敢跟袭人和晴雯相比呢?我只盼着日久天长的,林姑娘就能看到我的一片真心。” 她越说脸上越向往。 林姑娘待人虽好,轻易不给别人脸色看,到底待她和待冰鸢一些老人不同。 紫鹃从没想过要踩着其他丫头上位,只盼着哪天姑娘的心里也有一大块地方是她的。 探春咦了一声,一脸惊奇,小声问:“是不是那几个人排挤你?这也太不像话了。你毕竟是从老太太身边出去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呢。你不要怕,回头我去找二嫂子说说。这府里归她管,她必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紫鹃被这话惊得一时回不了神,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被人排挤了? 探春罕见地拉起紫鹃的手,满脸关切,语言真诚:“你是我们贾府的人,林姐姐自然是好的,坏的是那几个从南边来的,不把人放在眼里。你放宽心,二嫂子不行我就找二太太说去,总归不会亏了我们自己人。” 紫鹃被吓一大跳,往旁边一闪身,躲开探春的手,惊恐地说:“三姑娘,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说。我们姑娘待我好着呢,冰鸢几位姐姐也很好。” 探春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又笑了:“我逗你玩的,瞧你吓的。快走吧,趁着宝姐姐还没歇下,迟了就扰她的清梦了。” 紫鹃暗暗松口气,仔细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每句话,拿不准是哪一句让爱憎分明、聪明能干的三姑娘产生误会。 想了半天仍然不确定,只好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对着三姑娘说话可要小心再小心了。 * 梨香院里,薛宝钗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两眼愣愣地望着帐顶,心情沉重得如同胸口压了块大石。 莺儿在一旁站着干着急,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这事也不是那么好劝的。 她家姑娘从小就有主意,心性坚定,懂事又明理,随随便便劝两句劝不到心坎上,反倒嫌你聒噪。 莺儿见宝钗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又帮不上忙,只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这种时候,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家姑娘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她服侍薛宝钗多年,对宝钗了解甚深,知道这一切的心事愁肠都缘于金玉良缘之说。这其中,她还出了大力的呢。 宝钗什么都好,就亏在出身上面。 皇商皇商,虽然多了个皇字,到底还是商。士农工商,这商字可是排在最末的。 比如像今日这场王府聚会,人人都有份,独独宝钗没份,这可真是戳人心窝子。 那一群宴会回来的人,个个都穿着鲜亮的见客衣裳,头上戴着新头面,听说还是老太太特意送的。 一个个喜笑颜开,捧着王妃送的礼,像捧着金蛋一样。 宝钗在这一群欢乐里面,平静得像个局外人一般,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薛姨妈为了促进这段婚事,几乎绞尽脑汁。什么金玉良缘,什么冷香丸,都是加重自己的砝码罢了。 一想起冷香丸,莺儿就忍不住想笑。 什么春夏秋冬,什么白牡丹白荷白芙蓉白梅,还春分雨水霜雪呢,说着好听罢了。真要做出来,凭着它的难得与可巧,怕是连不治之症都该能医治的。 宝钗的身体莺儿最清楚不过,虽说体态稍丰,因此有些怕热,到底病得少,一年到头连着凉都没几回。 这股笑意过去,莺儿转念一想,冷香丸又怎么了,这世间谁人不是奔着高处去?又不伤天害理,又没偷盗窃取。 再者说,金玉良缘之说能在贾府传遍,不也是王夫人默许的么? 薛姨妈和王夫人早已通过气,定亲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谁能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又冒出一个林黛玉来,偏偏还得老太太疼爱,衣食起居与宝玉相同,处处都将宝钗给比下去。 莺儿心里顿时忿忿不平起来,一时想到今日她们说的两个宝玉,她又想,既然都有两个宝玉了,不如宝钗和林姑娘一人一个,岂不皆大欢喜? 莺儿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高兴,抿着嘴得意地笑起来。 于是,悄悄探头看向屋里,如果姑娘没睡着,她真想马上进去告诉她,也宽宽她的心,莫要再自个儿伤心了。 床上的宝钗已经翻过身,背对着床外,莺儿不敢擅动,又乖乖站好。 莺儿还真是料事如神,薛宝钗的确正在为作客的事而生愁。 不过,对于两个宝玉的事情,她心里想的是,听她们的说法,那甄宝玉似乎要上进一些。若是有机会,能见一见就好了。 贾宝玉虽好,到底太过胡来,平素又不肯用功读书,薛宝钗极看不上他这一点。 虽说她对贾宝玉仍有不满,可贾宝玉最近却很少主动找她,日日只在北小院混着。听人说,林姑娘给了他好几回冷脸,也没把他吓退,反倒越来越有劲了。 思来想去,愁肠百结,这种隐秘的心事又不能同人说,薛宝钗在心底暗暗叹气,这才闭上眼睛。 探春领着一行人进入梨香院,莺儿见她们来了,急忙笑着迎上去:“三姑娘来了。” 探春笑问:“宝姐姐呢?睡下了么?若睡了那我就先回去。” 莺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姑娘在王夫人面前可是很有脸面的,平常又难得过来一次,可自家姑娘刚才好像的确睡着了。 正在为难之际,薛宝钗已经大声问起来:“莺儿,谁来了?” 莺儿立刻笑着请探春请屋:“我们姑娘没睡下,正无聊呢。三姑娘来得正好,陪她说说话罢。” 进了里屋,紫鹃不耐烦多呆,立刻将手里捧着的宫缎奉上,恭敬地说:“宝姑娘,这是我们姑娘送来的,说是她的一点心意,还望宝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薛宝钗当然认得这几匹料子,家里经商,她自小就对这行当特别熟悉。 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还是端庄地笑着道谢:“回去替我多谢你家姑娘,难为她想着我。”一面又吩咐莺儿抓一把铜钱赏紫鹃。 探春笑着插嘴:“这事还是我起的头呢。我想着宝姐姐每回得了好东西都要和我们分,我们手里也没好东西,难得遇上王妃赏我们,自然要和宝姐姐一起分享的,这才叫好姐妹。” 薛宝钗强露出欢喜的神色,笑道:“一场姐妹,不必斤斤计较。你们的心意我都收下了。” 紫鹃接了赏钱,立刻告辞回北小院,探春则留下来陪宝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