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给薛宝钗和探春上了茶,便拉着侍书去侧间坐下说话。 薛宝钗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宫缎,笑着同探春道谢:“三妹妹,多谢你想着我。毕竟是王妃赏的,原该自己留着用的。下回若王妃再请你过去,穿着岂不体面?就是王妃见了,也必会高兴的。” 探春抿嘴一笑:“宝姐姐怎么如此见外?将来迟早都是一家人,何必分这么清楚。” 薛宝钗听了这话,眼里一亮,脸上羞红一片。 探春越过炕桌,拉住薛宝钗的手,万分真诚地说:“旁人我管不得,我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嫂嫂。宝姐姐端庄稳重,温柔敦厚,豁达大度,除了姐姐,还有谁能配得上二哥哥呢?”说到这里,又叹口气,“我二哥哥那人,宝姐姐也是知道的。他年纪不大,又被老太太和太太从小娇惯着长大,行事无法无天。不过,在亲事上面,可没人会惯着他,必定是太太做主的。” 薛宝钗只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娇羞的笑意。 探春又道:“他就是那样的人,见着一个好看的妹妹就得新鲜几天。宝姐姐,你听我的,无关紧要的事不要多想,我和太太始终站在你这边呢。” 薛宝钗用手帕擦擦绯红的脸蛋:“我承三妹妹的情。来,吃茶。” 探春表完自己的心意,又主动讨薛宝钗最近描的花样子看了看,闲坐坐就要起身告辞,薛宝钗亲自把她送到院门外。 回来后,莺儿正在收拾茶盏,见宝钗进来,便嘀咕起来:“宫缎有什么稀奇的,又不是没见过,巴巴的送来,显得她们才有份似的。” 薛宝钗在桌边坐下,淡淡地制止她:“好了。” 莺儿撇撇嘴:“咱家本来就是皇商,宫里的好东西还是咱们送进宫的呢,能稀罕这几匹料子?真是笑话。” 薛宝钗看了她一眼:“总归是一份心意。你出了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莺儿笑起来:“这是自然的。我去给姑娘换盏新茶来。” 薛宝钗暗自叹口气,双眉紧皱。 薛家的家底,认真算起来,自然比贾府如今有钱得多。但亏就亏在出身不好,且哥哥薛蟠又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只一味游手好闲,处处惹事不说,家里的生意他是双眼一抹黑。若不是靠着父亲当初留下来的几个可靠掌柜,怕是早就江河日下了。 照这么下去,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所以,薛宝钗虽然不愁银钱,但还是不敢肆意挥霍,平日里能省则省,就怕将来万一哥哥又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没钱疏通可怎么办。 如今这世道,光有钱是不行的,还得有权。 有钱却没权,那些高位者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伤筋动骨,家产散尽。 这也是薛姨妈为什么一心巴着贾府的原因。 若没有贾府,两年前薛蟠抢香菱的那件事,他就该去坐牢抵命了。 想到这些,薛宝钗心里又愁又恨。 如果哥哥能上进些,那该多好。再不济,自己嫁个懂事上进的相公,也能成为娘家的依靠。 可是,那贾宝玉最厌烦别人劝他读书。 贾府这门亲,真的好吗? 莺儿捧茶进来,见宝钗又呆呆地坐在桌前发愣,便轻轻放下茶盏,退到屋外去了。 探春从梨香院出来,转身去了王夫人院子。 王夫人已经躺下,正睡午觉,金钏拿着美人捶给她捶腿。 探春笑着朝金钏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张小凳,就坐在金钏旁边,用手上的美人团扇给王夫人扇风兼赶蚊子。 金钏也不说话,只笑着给了探春一个赞赏的眼神。 三姑娘经常来这里服侍王夫人,金钏已经见惯不怪了。 王夫人睡得香沉,探春一直扇了近一个时辰,感觉手酸得不行,这才轻轻起身,又同金钏打手势指着屋外,然后才回去自己院子歇息。 刚进屋,赵姨娘就满脸喜色地闯进来,大声嚷嚷道:“我的好姑娘,你这趟出门可真值。甄王妃是什么人?若能得她的青眼,将来你还愁没个好亲事?她认识的可全都是王孙公子。呵呵……”说完,看着探春的眼神像看到一座金山,掩嘴的手帕都挡不住笑得裂开的嘴角。 探春很不喜欢自己亲娘的作派。 出身卑微,目光狭小,胸无城府偏又爱找事,整日算计,算计的都是些蝇头小利。处处爱摆主子的款儿,偏又撑不起来,沦为全府的笑柄。 探春听见赵姨娘的声音就紧皱眉头,很不高兴地说:“姨娘,你大声嚷嚷什么?我才多大,让人听见岂不笑话。” 赵姨娘径自找地方坐下,大大咧咧地说:“你当你还小呢?开年就12了。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该到处相亲,找合适的人家定下来了。” 探春不想看见她,便扭转身子,很没好气:“满府里瞧瞧,比我大的都还没定亲呢。” 赵姨娘心里恨得不行,想去戳她额头又戳不着,便喋喋不休起来:“那林姑娘只比你大几个月,可人家有一个好爹,又是正经的嫡女,将来自然不愁没门好亲事。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你也得明白自己的身份,贾府虽然是国公府,你只是一个庶女,翻身的指望就在亲事上头。我只有你和环儿,自然盼着你们好的。你整日见了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一有空就往太太那里钻。你巴得她再紧,也不是她亲生的。” 探春听了这话,又羞又气,眼泪都快要出来:“她是我嫡母,我孝敬她不是天公地道?宝姐姐和迎春姐都没议亲呢,你嚷嚷这些有什么用!” 赵姨娘眼珠一转,心里怨气尽散,一声嗤笑,同时很不屑地翻了个大白眼:“不是我咒她,宝姑娘眼高于顶,府里谁人不知,她一心指望着当宝二奶奶呢。我看这事悬,老太太会依?你可别作死,一门心思地讨好太太,倒得罪了老太太。等着瞧吧,她都多大了?将来万一这事黄了,她一个老姑娘,可不耽误了吗?” 探春见她越说越难听,不耐烦再闲扯下去,连忙收了泪,问道:“姨娘过来做什么?” 赵姨娘凑近一些,喜滋滋地说:“也没什么大事。王妃不是赏了你好些东西么?不如挑几样给你弟弟送去。他比不得宝玉,府里的好东西样样都让宝玉先挑。你有空也多关心环儿,到底是亲的。” 探春反唇相讥:“宝玉难道不是我亲哥?我又不是只有环儿一个兄弟。想让我看上他,也得他争气才好。你有时间在这里闲磨牙,不如多多管教环儿,让他莫要小家气,畏畏缩缩的。你看父亲可曾夸过他?” 赵姨娘黑了脸,冷哼一声:“我管教他?你刚才还说孝敬嫡母是天公地义,嫡母教导子女难道不是应当应份的事?太太打得好算盘,你以为她为什么不亲自教养环儿?养好了跟宝玉抢家产?养坏了坏她自己的名声,说她故意纵容养坏庶子?我倒想请个大儒来教,可也得有钱啊。老爷太太都不管,我这个穷姨娘又能管到哪里去?” 探春紧紧抿着嘴,不接话。 赵姨娘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你为了让太太许你一门好亲事,天天过去奉承,这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需记得,环儿才是你的同胞兄弟。你天天巴着宝玉,也没见宝玉待你有多好!”然后一甩手帕,气呼呼地走了。 探春独坐半天,叹口气,挑了一匹宫缎,一方宝墨让人送去给贾环。 赵姨娘听了,心里欢喜不尽,暗想,这个女儿虽然性子烈,常常让她难堪,到底还是知道自己有个弟弟的。 打听得知王夫人午睡醒了,探春立刻赶去服侍。 金钏正在给王夫人梳头,嘴里闲话道:“刚才太太睡着了,三姑娘来坐了好一阵,给太太扇风呢,想必太太这一觉定然睡得好。” 王夫人点点头,慢慢问:“她坐了多久?” 金钏:“该有一个时辰。” 王夫人一脸微笑,又点了点头。 这时,探春进来了,朝王夫人见礼。 王夫人虚扶一把,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快起来。” 金钏笑着插嘴:“姑娘来得正好,我正在说中午的事呢。太太醒来还没吃茶,怕是口渴了,偏我又手里没空。” 探春立刻懂了,连忙捧一盏茶递给王夫人:“太太喝茶。” 王夫人见她态度恭敬,心里很满意,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今儿在南安王府,你们见了哪些人?”又啜一口,将茶盏放在梳妆台上,嘴角含笑欣赏着镜中自己的容貌,“宝玉今儿玩得高兴,给老太太请过安就回去歇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呢。” 探春一一禀明:“见了甄少爷,过后去花园玩的时候,还……还见了北静王一面。” 王夫人抚发鬓的动作一顿,满面惊讶:“北静王?” 探春点头:“他是来找两位宝玉哥哥的,并没走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二哥哥对他赞不绝口呢。” “嗯。”王夫人心里欣慰,宝玉能结识北静王也是一件好事。等丫头梳好头,她起身拈一柱香先拜菩萨,然后才转过身来对探春说,“你的孝心我都记得呢,将来自然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放心,我不是那目光短浅的人,你嫁得好了,将来也是宝玉的助力。这个道理我懂,你放心。”说完,亲昵地拍拍探春的手背。 探春面带喜色,神态更加恭敬:“我都听太太的。不论怎样,都是我的福气。” 王夫人目露赞赏:“好了,你下去歇着吧,我要念会儿经。” 贾宝玉在南小院歇过午觉,穿好衣服就要去找林黛玉,袭人连忙一把拉住他:“你回来了还没去太太屋里呢。” 贾宝玉挣脱开她的手,满不在乎地回答:“在老太太那儿不是见过?晚些再去也是一样的。你别拦我,我要去找林妹妹说说话,你们自己玩罢。”脚下生风,大步走向北小院。 袭人张张嘴,没有再劝。 自家这位宝二爷是个犟货,好的时候肯低声下气地哄你,不好的时候谁说的话也不听的。 贾宝玉进了北小院,林黛玉也刚醒不久,正端着一碗炖燕窝吃。 贾宝玉看得眼馋,一屁股坐到她身旁,盯着碗问:“妹妹,你每日也吃这个?” 林黛玉见他来了,只好放下碗,问他:“你每日不吃的?” 这不太可能吧?贾公子在贾府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后来贾府支出困难,可也没亏了他。 贾宝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日日晨起都有一碗的。这会儿见妹妹吃,又勾起了我的馋虫。” 他这样说,林黛玉怎好吃独食,只好扭头问冰鸢:“可有多的?若有就再端一碗来。” 冰鸢笑笑:“有的,炖了一大盅,正好还能再装出一碗,原本是预备留给姑娘当宵夜的。宝二爷稍等,我这就去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