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冰鸢端来一碗炖燕窝。 贾宝玉接过小碗,先闻了闻,清香浓郁,再尝一口,入口即化,甘甜沁人,连连点头夸赞:“这燕窝是老太太给的?怎么吃着比我平常吃的更好些?”一面想是不是老太太偏心妹妹,一面又马上否定,老太太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他一份,林妹妹一份,从来不厚此薄彼的。只怕是林妹妹这里的景致好,风水好,连一碗平平常常的燕窝也增味不少。 林黛玉慢慢吃着,顾不上回答他,一旁的紫鹃笑道替她回答:“老太太原也给了,只是现如今吃的还是姑娘从林府带来的。想来南北边不同,所以宝玉吃着才觉得更香些。” 贾宝玉喜欢这个答案,腆着脸笑:“林妹妹的东西自然样样都好的。” 林黛玉淡淡看他一眼,并不接话,不急不慢地吃着。 贾宝玉也不便再多说,几大口将一小碗燕窝吃完,捧着紫鹃递来的茶盏漱口。 林黛玉也吃完了,漱过口后,另捧着新茶慢慢喝。 贾宝玉眨巴着眼问她:“林妹妹,你今儿可看清北静王的模样了?” “不曾,”林黛玉摇头,“他一来,我就躲到丫头身后了,谁知道他长得是圆是扁。” “哎呀,可惜了!”贾宝玉扼腕叹息,“时常听人夸他,还以为是浪得虚名,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北静王真真好人物,样貌自不必说,那份气度更是难得,我心中仰慕得很。” 林黛玉见他一脸痴迷,忽然想起和贾宝玉关系密切的秦钟,忍不住心中的恶心,用手帕掩着嘴,凉凉问道:“我听人说,你不是常说女儿是水做的,你见了女儿才清爽,见了男子就觉得浊臭逼人么?” 贾宝玉俨然成了北静王的粉丝,坦然回答:“北静王不一样。他容貌俊秀,性情谦和。” 林黛玉:“我只问你,北静王是不是男子?” “是。” 林黛玉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说过男子都是浊臭逼人的?” 贾宝玉被问得有些羞恼,可是转念一想,林妹妹才来多久,竟然打听了我这么多事情,可见妹妹心里是有我的。于是又欢喜起来,点点头道:“是说过。” 林黛玉用手帕擦擦嘴角,站起身,在桌前来回走两步,回转身朝贾宝玉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可见你是个心口不一的人。说什么男女,其实只分美丑罢了!丑的女孩儿,你未必正眼看;男人若生得好看,你也照样心慕。依我看,你自称须眉浊物,倒也恰当得很。只看皮囊的人,可不是浊物么!” 贾宝玉已经呆怔在原地。 林黛玉翻白眼和冷笑的模样,在他看来,更像姑娘家朝他撒娇。 美人使点小性子算什么?这不是显得更活泼更生动么? 贾宝玉傻呆呆地看着,禁不住去抓林黛玉的手,嘴里喃喃道:“妹妹真是懂我。妹妹待我的心……” “哎!”林黛玉立刻后退一步躲开,狠狠剜他一眼,怒斥道,“说话就说话,好好的你又动手动脚。” “我……我只是……”贾宝玉意识到林黛玉和后院的其他丫头或姑娘们是不一样的,一边搓手一边懊悔。片刻后,想起什么,连忙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掏出北静王送他的那串珠子,递过去,讨好地笑说,“妹妹别生气,是我一时忘形了。这串珠子虽是北静王送的,到底是御赐之物,就送给妹妹赔罪吧。” “我不要,你拿回去。我的首饰多着呢,不差这一串珠子。”林黛玉冷着一张脸,神情防备,看也不看那串珠子。 “那……”贾宝玉不敢再劝,只好讪讪地收回去,见林黛玉脸色冷冰冰的,便不敢多呆,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一路回到南小院,袭人连忙迎上来,见他闷闷不乐,便问:“你不是去找林姑娘了吗?怎么又不高兴了?” “别提了。”贾宝玉耷拉着肩膀,脚步沉重地朝屋里走,“我只不过是说得高兴了,想摸摸林妹妹的手,她就骂我。看我的眼神哪里像看表哥,倒像看采花贼似的。” 袭人在后面捂嘴偷笑,然后又温柔地劝他:“林姑娘刚来,可不比府里的丫头。那些丫头为了讨你欢心,谁不是由着你胡闹?今儿若是宝姑娘便罢了,笑笑也就过去了的。偏偏你又撞到林姑娘手里,我听人说她从小身边就有四个教养嬷嬷的,你可得小心了,省得下次再讨一场骂。” 贾宝玉自己埋怨可以,却不能接受别人说林黛玉的坏话。 于是,他转身盯着袭人,神态严肃又认真:“照你这么说,宝姐姐往日肯陪同我胡闹,是因为薛府没请教养嬷嬷的缘故?她家又不穷,何苦这也怪到林妹妹头上!” 袭人见他生气,只好觑着他的神色,努力缓和气氛,小心翼翼地说:“哪里又关教养嬷嬷的事呢,咱们府里的三位姑娘不是也没请过?只不过话赶话,这么一说罢了。” 贾宝玉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袭人趁机故作委屈:“林姑娘虽好,到底比不上宝姑娘的性子。她才来多久,倒惹你生了好几回气。宝姑娘可曾这样骂过你?你在外面生了气,回来就拿我们发作。我也不理你了,我去泡茶。”然后转身往茶水房去。 “哎,哎!”贾宝玉心里难受,暗骂自己怎能伤袭人的心呢,在后边连叫两声,也没叫住袭人,只好大声喊道,“我不是在气你,你别恼。” 袭人仿似没听见,只不过脚步略顿了顿,还是径直进了茶水房。 晴雯正趴在侧间的窗户上,冷眼瞧热闹。 亲眼看见袭人拿腔作势,明明听见宝玉唤她,硬是不理不睬,背着宝玉脸上却笑得欢快。 晴雯冷哼一声,从窗边离开。 贾宝玉因惹恼了林黛玉,暂时不敢过去北小院,百无聊赖之下又记起甄宝玉来。 因着他还小,家里人轻易不放他外出,除非有正当的名头。 出去找甄宝玉是行不通的,他便日日去磨缠贾母,催她快些下贴子,请甄宝玉来府里玩耍。 贾母想着甄贾两家的交情,同贾政商量过后,便派管家亲自上门去请,甄宝玉和甄锦欣然答应。 到了这日,贾政哪儿也没去,在前院书房等着。 不多时,甄宝玉和甄锦上门,贾政急忙将人请至客厅,然后又派人将贾宝玉、贾环、贾兰叫出来陪客。 甄政见他果然生得和自己的宝玉一般无二的相貌,在心里惊奇几声,又试他的功课,竟然口齿清楚,对答如流。 光看功课这一门,就比贾宝玉学得又好又多。 贾政一时心里又敬又爱,一时又气贾宝玉不学好,不给自己长脸。 等贾宝玉、贾环、贾兰三兄弟一来到,贾政看着贾宝玉就没好脸色,狠狠瞪他一眼,亲自出题考较众人。 贾宝玉见着甄宝玉的喜悦心情一扫而空,心里惴惴不安,不明白老爷怎么又要考人了。 几道题下来,甄宝玉答得最好,贾兰次之,贾宝玉再次,贾环得了个末尾。 贾政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有客人在,只怕又要大骂贾宝玉。 他深吸好几口气,才端着笑脸同甄锦道:“小儿顽劣,到底不如甄少爷。” 甄锦一脸谦虚:“令郎风采过人,兼又聪慧非常,将来必是有大造化的。” 贾政摇头叹息,看向贾宝玉,语气非常严厉:“你和他长得一样,小名也一样,怎么书读得却不一样呢?你瞧瞧人家,比你懂事多了。你几时能像他这般,我睡着做梦都要笑醒。” 贾宝玉难堪极了,被骂得又羞又臊,只好埋着头,唯唯应是。 贾政不耐烦再看他:“去罢,带甄少爷进去见见老太太。”然后换了一副笑脸,向甄锦解释,“老太太早就想见见甄少爷的。” 甄锦看着甄宝玉,温声嘱咐:“你随他进去罢,给贾老太太磕个头,人家惦记着你呢。” 众人退出,留下甄锦和贾政说话。 贾宝玉受了气,一路上也不言语,闷不吭声地朝后院走。 刚才贾政大骂贾宝玉,甄宝玉做为一个晚辈,不好开口劝的。这会儿见贾宝玉似乎对他有气,走路时离得远远的,连眼神都欠奉。 他不知该怎么劝,只好跟着沉默。 来到荣禧堂,见过贾母。 王熙凤陪伴在贾母身侧,王夫人、邢夫人和薛姨妈俱都在,李纨因是年轻媳妇,听见甄少爷进来便急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刚转到屏风后面,李纨就愣了愣,因为薛宝钗也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来,是了,宝钗是陪着薛姨妈一起过来的。 薛宝钗朝她笑了笑,然后低下头,专注地瞧着自己的手。 李纨也笑笑,并不说什么。 丫头摆上锦垫,甄宝玉给贾母磕头请安。 贾母见了甄宝玉,稀罕得很,亲自扶他起来,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许久,然后叹道:“果然像,比我家宝玉强多了!” 贾宝玉立在一旁,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高兴,便不满又委屈地看着贾母。 贾母只作没看见,径自将甄宝玉夸了又夸,给了一份超厚的见面礼。 甄宝玉跟着又见过邢王两位夫人,行了请安礼,二人都给了见面礼。 贾母笑道:“先坐下,我还有话问你呢。” 甄宝玉在椅子上坐下来,贾母一脸慈爱地问:“你这次来,打算呆多久?那边府里没人吧?要不然就住咱们府里来,有宝玉陪着你,日子也好过些。” 甄宝玉:“多谢老太太厚意,只是我大姐时常叫我进府,怕是不方便。府里虽没多少人,个个都忠心,服侍得极好。” 贾母哈哈大笑:“那也罢。只是你俩都叫宝玉,现在又站到一起,一喊宝玉的名,谁来应才好呢?”说完,看向王熙凤等人,“你们说是不是?两个宝玉都好,只是这称呼上有些不便。” 王熙凤笑着接话:“甄少爷的小名虽也唤宝玉,可他必定还有个大名的。” 甄宝玉连忙起身,恭敬地回答:“家父取了珅瑛二字。” 贾母与众人都在嘴里默念两遍这两个字,然后贾母笑着说:“这两个字好,珅是玉名,瑛是玉的光彩,这名起得好。你虽不是衔玉而生,这名倒出彩得很。快坐下,不要拘礼。” 甄珅瑛坐下来,谦虚地说:“衔玉而生是吉兆,哪能人人都有呢。” 这话说得贾母和王夫人心里舒坦极了,就连正闹别扭的贾宝玉也稍微和缓了脸色,满心的郁气消了指甲盖那么大一点。 这时,一个小丫头送茶上来,晃眼见到两位宝玉,一时看得失神,手里没了准头,放茶盏时手一抖,洒了几滴到甄宝玉的袖子上。 王熙凤恨得咬牙,一把拉开她,厉声怒斥:“你怎么做事的?”又关切地问甄宝玉,“甄少爷有没有烫着?快去换件衣裳。” 贾母在上首急得连声喊:“有没有烫着?这衣裳不能穿了。凤丫头,看看烫得要不要紧,赶紧请位太医来。” 小丫头吓得跪到地上,磕头求饶。 甄宝玉连忙站起来,径自抖了抖袖口,笑着对众人道:“不要紧的,没有烫着。让她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茶水是温的。” 王熙凤这才松一口气,又瞪了小丫头一眼,一旁的平儿赶紧上前拉她出去,不许她在这里吵闹。 王熙凤掏出自己的手帕替甄宝玉擦袖子:“虽是热天,穿湿衣可不好。跟你来的小厮有没有备着衣裳?不如去我院里换上。”说完,眼珠一转,看到一旁愣住的贾宝玉便笑起来,“瞧我糊涂了,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宝玉,让甄少爷去你院里换衣裳可好?你那里还要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