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蟋喜形于色,忍不住一直搓手,连身边美貌娇艳的粉头也顾不上了,一直缠着贾宝玉打听有关秦钟的事情。 “我听人说他家里有些艰难,虽有个嫁进府的姐姐,到底能帮的有限。前儿我送他笔墨纸砚,他倒好,竟然退了回来。你瞧瞧,这人怎么迂腐成这样了?大家同窗一场,送些小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贾宝玉微微一笑,一想到秦钟眼里就有了缱绻之态:“他家虽然不富贵,可也不是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他父亲对他期望很高,虽然家道艰难,入学时的贽见礼可是一文没少,极有风骨的。想必是你送东西时不够诚心,言语冒犯了他,不然怎会不收?” 薛蟠起身替贾宝玉斟酒,笑嘻嘻地奉承道:“要我说,还是宝兄弟会做人。像我这种五大三粗的,就算是一片好心,人家也不领情呀,还以为我瞧不起人,拿银子砸人呢。” 贾宝玉上下扫视他一眼,也笑了:“你也不必灰心,只要你的心是好的,迟早有一日,总会遇上能懂你的人。” 薛蟠深有同感,连连点头:“我虽然读书不成器,可心地是好的。我可没干过什么坏事,虽然终日斗鸡走马,可如今的富贵公子哥儿,哪个不是这般?我娘常说我,亏我生得五大三粗,却没什么心眼。这话我也认,我虽然不长进,却也不像别人,肚里弯弯绕绕,一言十意。宝兄弟,你认为呢?” 贾宝玉点头:“你生性单纯,虽然呆傻了些,却也可爱得紧。” 薛蟠听了他的夸赞,欢喜得尾巴差点翘上天:“秦钟怎么还不来?也是怪了,那么大一间学堂,若论风流俊俏,谁比得过他。” 贾宝玉听见他夸秦钟,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高兴,一时又想起北静王,便感慨起来:“你是见得少,若有幸见了北静王,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 薛蟠忘记了喝酒,举着酒杯,傻呼呼地问:“宝兄弟,真的还有男人比秦钟还生得好看?” 贾宝玉一脸肯定,一边点头一边回味:“水溶的风姿,十个秦钟也比不上。” 薛蟠放下酒杯,喜得又开始搓手。 看样子,宝玉的心不在秦钟身上了。 当初,他本来一早就看中秦钟,偏偏秦钟对他不假辞色,又因宝玉和他交好,碍着宝玉的面子才不好硬来。 如今,宝玉倒似丢开手一般,那他岂不是有了机会?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正默默对坐时,店小二在屋外领着人过来:“秦公子,就是这间了。” 秦钟走了进来。 因为是贾宝玉相邀,秦钟出门前特意打扮一番。他穿着白色交领中衣,浅绛色交领袍子,腰间系着一根细腰带,一头乌发向后梳绾成髻,斜插着一根乌木簪,显出额前的美人尖来。 他的衣着并不出彩,既不像贾宝玉这样精致雅贵,又不像薛蟠穿得活似一个行走的钱匣子。可他生得好啊,眉清目秀,粉面朱唇,面庞清俊,举止风流,一身普通的衣袍倒被他穿出别样的风采。 薛蟠眼前一亮,急忙起身迎接。 秦钟装做没看见,径自向贾宝玉拱手行礼,轻声轻语地打招呼:“宝玉,你来了。” 薛蟠见他羞羞怯怯的更胜女儿家,顿时心里更痒痒了。 贾宝玉扭回头,笑道:“总算又来了一个,快坐下。” 秦钟紧挨着贾宝玉坐下来,薛蟠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殷勤地拿起酒壶替秦钟倒酒,脸上堆着笑,热情地说:“我们等你等得好苦,你来迟了,须得罚三杯。” 秦钟端起酒杯,送到嘴边,斜了薛蟠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然后才一饮而尽。 这一个斜眼,差点把薛蟠的心都给融化了。他一直站着,满脸傻笑,直勾勾地紧盯着秦钟看。 秦钟嫌他太粗俗无礼,放下酒杯,扭过头冲贾宝玉埋怨道:“你的小厮来请我,本以为只有咱们俩,怎么还多了个不相干的人?” 薛蟠听了这话,知道秦钟是在说自己,坐下来后笑着表功:“大家毕竟是同窗,吃一顿饭又怎么了?今儿还是我做东呢。你再看看菜单,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不要替我省银子。” 秦钟极度看不上他这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也不看菜单,冷着脸不作声。 贾宝玉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薛大哥也是一番好意。他也没做什么,你又何必拉着脸呢?快笑一笑,一会儿还有人来呢。” 秦钟不好直接同宝玉说薛蟠的龌龊心思,只轻轻瞪了贾宝玉一眼,问他:“还请了谁?” 贾宝玉呵呵一笑,故作高深:“你们往日只见过我这位假宝玉,我今儿特意请真宝玉来给你们见识一下。” 薛蟠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瞪着一双大眼问道:“是前儿来过府里的甄少爷?我听娘和妹妹说过一回,都说他和你极像,可惜无缘一见。” 薛蟠本就生得高大,下手也没轻没重,这一拍就将桌子上的酒壶和酒杯拍得跳了两跳。 秦钟微微皱眉,嫌恶地说:“你既然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就得老老实实的,再咋咋呼呼,就赶你出去!” 薛蟠舍不得美人皱眉头,虽然美人皱眉的模样也很惹人怜爱,他立刻用左手去打自己拍桌子的右手:“叫你不老实,再不老实就跺了你。” 秦钟和贾宝玉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秦钟用酒杯挡住嘴,冲宝玉比口型:“大傻子。” 贾宝玉抿着嘴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薛蟠见自己把美人逗笑了,立刻自豪地挺挺胸脯,端着酒杯就要坐到秦钟身边去:“你俩都坐在一起,我也坐过来些,省得说话都听不见。” 秦钟飞快地把腿放到身旁空着的凳子上,万分嫌弃地看着薛蟠:“刚刚才说了让你老实些,没听见么?宝玉说了还有人要来。” 薛蟠想强硬坐下,可秦钟的腿占着凳子,他要是真坐了也只能是坐在秦钟的腿上。 虽然他不介意这般亲近,可秦钟瘦瘦小小,怕是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万一压坏了他,岂不是自己又得心疼一场? 正在进退两难时,贾宝玉出声了:“薛大哥,你还是坐回去,这样面对面的讲话不好么?” 也是,面对面比坐一起还要好,坐一起想看看美人还得扭过头,坐对面的话只需抬头就行了。 薛蟠一想通,便喜滋滋地回到原位,又替他俩倒酒,还极力劝秦钟喝:“刚才说了,你迟到得罚三杯,还差两杯呢。” 秦钟用手掩住自己的酒杯,冷笑道:“我就是不肯喝,你能拿我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薛蟠对着美人就气弱,伸手想要拿秦钟的酒杯,“既然你不喝,不如我替你喝。” 两人喝同一盅酒,想想就觉得亲近。 “呸!”秦钟狠狠啐了他一口,“你若敢喝,这个杯子我也不要了的。”一面扬声朝外头喊,“小二,多拿几副酒杯进来!” 秦钟年轻气盛,言语直接,薛蟠虽然稀罕他,也觉得他未必太不识趣了。 心里有些尴尬,便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拳头,到底看在宝玉的面子上,忍住了。 店小二又打开门,引着甄珅瑛走进来:“公子,就是这间。” 贾宝玉扭头一看,立刻起身迎接,一边引他入座,一边笑道:“头回见了你,我心中挂念得很,今儿总算又能见面了。” 甄珅瑛穿着一身芽底团木槿花绣金锦袍,除了腰间的玉佩,身上再无别的佩饰,清俊雅致,风度翩翩。 秦钟一见就心神大震,薛蟠已经惊得说不出话。 甄珅瑛朝众人微微一笑,先问宝玉:“这两位是?” 贾宝玉一一介绍,彼此又见过礼,这才各自落座。 贾宝玉对甄珅瑛很热情,伸手拉着他在自己另一侧坐下,对春露说:“我和薛大哥的小厮,在楼下也开了间房,叫了好酒好菜,你不如去那里玩,倒省得在这里枯等。” 春露看向自家少爷,甄珅瑛点头:“让店小二领你去,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春露这才跟着店小二往楼下去了。 甄珅瑛看向众人,羡慕地说:“原来你们三位都是同窗,可惜我不能多呆,不然也和你们一道上学去。” 贾宝玉急忙说:“这有何难,回头我跟祖母说一声,小事一桩。我正巴不得你来呢,到时我们坐一起。” 甄珅瑛摇头,谢过他的好意:“姐夫请了一位大儒,暂且教我一段时日,怕是去不了的。” 贾宝玉满脸失望,连连叹气。 秦钟一直紧盯着甄珅瑛,想亲近又怕过于唐突。 薛蟠则没那么多心思,盯着甄珅瑛傻呼呼地问:“甄少爷,你怎么不像宝兄弟这般,也带个金项圈在脖子上?” 甄珅瑛见他问得有趣,不禁笑道:“七岁后家母就不让带这些了。” 贾宝玉立刻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沉甸甸的金项圈:“我真羡慕你。我若是一日不带这些东西,屋子里的丫头们头一个便不依的。” 甄珅瑛觉得奇怪,问他:“你不想带就不带,怎么事事都听她们的?” 贾宝玉用甜蜜中又有些悲伤的口吻回答他:“她们也是一片好心,我自小就是这样打扮的。只是如今见了你,才发现不带这些琐碎玩意儿也好看得紧。” 甄珅瑛听了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薛蟠举起酒壶,豪爽地说:“来来,我们大家干一杯。也别说什么罚不罚的了,就当是庆贺能见到两个宝玉。” 秦钟诡异地头一个举起酒杯响应,四人一饮而尽。 薛蟠干完一杯,用袖子抹了抹嘴,大声唤店小二:“客人都到齐了,怎么还不上菜来?还想不想要赏钱了?” 桌子上只有几碟饭前小菜,看着寒酸极了,薛蟠是打定主意要做东的,不怕菜贵,就怕体现不出他的财气。 贾宝玉和秦钟忍不住又挤眉弄眼,在肚里暗笑薛大傻子举止粗俗。 甄珅瑛目不斜视,只装做没看见。 不一时,各种好菜流水般送上来,把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薛蟠热情地招呼大家用菜,又吩咐那两个唱曲的:“别唱了,没看见有四位爷在这?正好一人一个,仔细服侍着,呆会儿爷自会重重打赏你们。”说完打了个酒嗝,“大爷我有的是钱,只要你们服侍得好,包你们半年不用出来做活了。” 一个着粉色衣裳,怀里抱着琵琶的粉头径自挑选了甄珅瑛,坐到他身边,紧挨上去,几乎不曾肉贴肉,嘴里娇滴滴地说:“爷,奴敬你一杯。” 甄珅瑛差点被她身上喷得刺鼻的脂粉香给熏昏了头。 他小时候也是玩过胭脂水粉的,自然能分出好坏。这姑娘用的也算是上等货,关健是抹得太多,再好的东西也变成俗粉了。 他不自在的避开身子,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姑娘:“你坐到后面去。我喜欢听曲,随便唱几首。” 粉头看出这位公子不喜欢自己的亲近,便飞快地接过赏银。 有钱不拿是傻子,若是太过火,惹得他换人伺候,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于是,接下银子后就乖乖地坐到后面去唱曲。 贾宝玉本来不觉得出来吃饭有粉头陪着是什么不对的事情,不过看到甄珅瑛拒了,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便依葫芦画瓢,打发身边的粉头也去后边唱曲。 若是平时,秦钟还会逗弄粉头两句。他也不是一个挑剔的人,连尼姑智能儿都能勾搭上,更何况本就是以色侍人的粉头? 可是看到甄贾两位都不要粉头近身陪伴,他也只好忍痛打发了。 薛蟠只当那三人是惺惺作态,满心不屑,径自搂着自己的粉头取乐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