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龟疾风很可爱，养久了一点也不怕生。　　林黛玉把它托在掌心，它就顺着手心往手臂上攀爬，四只小短腿来回捣腾，弄得整只胳膊都麻麻痒痒的。　　　　林黛玉忍不住轻笑出声，忽然又想起贾宝玉如今正在受苦，她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起码也该保持严肃。　　于是，她止住笑，把疾风重新放回手心，一本正经地吩咐雪雁：“宝玉受了伤，我也该去看看病人的。我记得箱子里有一只百年好参，你拿出来包上，再叫上紫鹃，一起送到南小院去。就说我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去看他，让他好好养着，等我好了再去看他。”　　　　雪雁有些舍不得，遂劝道：“姑娘，不如换成别的？我们上京统共就带了三支参，个个根肥须长，难得的好品相。况且，贾府里怎会没有人参？人家未必稀罕这一点，不如留下来给姑娘应急，换点别的礼物罢了。”　　林黛玉一边玩着小乌龟，一边看了雪雁一眼：“宝玉是老太太和太太的命根子，怎能胡乱打发？我如今身子好得很，暂时也用不着。再者说，就算一时没了，外面还有小林管家呢。我这个做主子的还没心疼，你又在心疼什么。”　　雪雁一般只会劝一次，她其实很听自家姑娘的话，立刻道：“是我小家子气了，姑娘教训得是。我这就去找出来。”　　　　雪雁和紫鹃刚走没多久，薛宝钗忽然上门了。　　“宝姐姐，快进来坐。”林黛玉从榻上支起身子，便要下床迎她。　　薛宝钗急走两步，把她按回去，笑道：“知道你身子不便，别起身了。”　　林黛玉背后垫着靠枕，朝宝钗笑笑：“多谢宝姐姐来看我。”　　薛宝钗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亲昵地说：“姐妹一场，说这些就见外了。我知道你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耐心捱两天，等月事走了就轻松了。”　　冰鸢上了茶，便退到门口守着。　　林黛玉请薛宝钗用茶，又问道：“我听人说宝玉不太好，姐姐去看过没？”　　“头先刚去过。看着怪吓人的，不过也不要紧，养养就好了。”　　“嗯，”林黛玉点头，“我这会儿也不方便，就派了紫鹃去看他。对了，薛大哥要不要紧？”　　“我哥哥好着呢。”薛宝钗说，“等妹妹身子好了，也过我那边玩玩去。我娘可喜欢你了，偏你又不爱出门走动。”　　“过两天就去。”　　“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你不来，我就亲自来请。”薛宝钗站起身，“你好生歇着，我也不多打扰，这就回去了。”　　“姐姐慢走，有空再来。”　　　　*　　紫鹃走在前面，雪雁抱着人参匣子紧跟在后面。　　　　贾宝玉一见她俩来了，心知是林妹妹派来的，比看见菩萨还要欢喜，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你们怎么来了？林妹妹身边可有人服侍？”　　袭人无奈地将宝玉按回到床上，佯怒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安心躺着罢！又不是没见过的外人，何必急巴巴地就要起身呢？”　　紫鹃紧走两步，来到床前，帮着哄道：“宝玉，快躺下，小心撑着伤口。”　　贾宝玉这才乖乖躺下，眼睛落在紫鹃身后的雪雁身上。　　　　雪雁还是头回来南小院，心里有些好奇，便四下打量了几眼。　　贾宝玉见她眼神很活泼可爱，心里就喜欢上了：“这是雪雁妹妹吧？难得的稀客。袭人，你快去拿茶和点心。”　　　　雪雁比林黛玉还要小两岁，一团孩气，模样也不是特别出众，唯一的亮点是那一双眼睛，又大又机灵，像会说话一般。　　袭人自然不会将雪雁放在眼里，况且，宝二爷的脾性就是这样，见着一个有些特点的就会稀罕一阵子。她若是真要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呕也把自己给呕死了。　　袭人笑了笑，看向紫鹃：“你替我看着宝二爷，我出去一下。”　　紫鹃拉住她，客气地说：“姐姐不必忙，我们不吃茶。”　　袭人抽出手，把紫鹃按到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笑道：“你快坐着吧，我去去就来。”然后径自出去安排茶水点心。　　　　贾宝玉见雪雁始终站着，便热情地说：“雪雁妹妹，你也坐。”　　　　床前并没有多余的凳子，要坐还得去搬一个过来，雪雁也不耐烦坐，走到床前盯着贾宝玉直看。　　她听人说了，宝二爷脖子上有一条勒痕，像吊死鬼似的。她还没见过吊死鬼呢，因此好奇极了。　　　　紫鹃见了就笑话她：“又不是头一回见宝二爷，你快去搬个凳子来坐着吧。”　　贾宝玉以为雪雁看的是自己的脸，只当她也和别的丫头一样，倾倒在自己的人格魅力之下，不禁拉着雪雁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下：“在这里坐也是一样的。”　　贾宝玉的手心非常烫人，也许还有挨打后发热的原因。雪雁很不习惯这样的亲呢，便使劲抽回手，愣愣地抱着怀里的匣子。　　紫鹃见宝玉只一个劲儿的盯着雪雁看，便起身接过雪雁怀里的匣子：“给我吧，我放到那边桌子上去，抱着也不嫌累。”　　　　雪雁怀里没了东西，又觉得宝二爷的目光太过灼热，连好奇心都吓没了，只好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贾宝玉见她神情忸怩，以为是太过紧张的原因，便主动问她：“林妹妹可好？身子有没有舒坦一些？”　　　　雪雁虽然没来过月事，也知道男子是不好问起姑娘家的这种事的，也不知宝二爷是如何做到这么落落大方的呢？　　她把头垂得更低，小声回道：“姑娘挺好的。”　　贾宝玉想哄她多说些话，也顾不得丢脸，主动提起自己的丑事：“你瞧瞧，我今儿倒大霉了，全身都痛呢！”　　雪雁这才抬起头，目光又看向他的脖子。　　贾宝玉把手放在中衣领子上，故意逗她：“你想看？我只怕吓倒你。”　　雪雁摇摇头：“我不怕，我胆子大着呢！”　　贾宝玉一把拉开衣领，露出脖颈。　　　　一圈明显的勒痕，又青又紫，上面还抹了一层透明的药膏，形状恐怖狰狞，雪雁一见就倒吸一口凉气，在心里可怜宝二爷，又暗叹二老爷真是会下狠手。　　贾宝玉一直紧盯着雪雁的眼睛，没漏掉那丝转瞬即逝的心疼，忍不住又自得起来。　　感慨地想，能得姐姐妹妹们这么关心他，这场打没算白挨。　　若有必要，再打几回也使得的。　　感慨完，又担心雪雁因太过心疼而伤了自己的身子，禁不住柔声劝解：“你别担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早就不疼了。”　　　　雪雁不接这话，愣愣地想：我几时担心你了？你做错了事难道不该挨打？　　　　贾宝玉看她一副傻愣愣的模样，怕她心里转不过弯，又因为雪雁是新来的，便比平时多了几分耐心：“妹妹别忧心我，也别回去说给林妹妹听。万一引得林妹妹茶饭不思，日夜忧愁，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雪雁感觉自己应该是和宝二爷聊不来的，为什么他的话总是那么难懂呢？　　大概这就是南北边人的差异吧？　　就好比豆腐脑，在南边时向来吃的都是加糖的甜味，来了北边，才知道豆腐脑还能做成咸的。　　　　正在这时，紫鹃放好匣子走过来，对贾宝玉说：“匣子里装着一只百年老参，是我们姑娘让我拿来的。宝玉，你好好养伤，我们也该回去了。”　　雪雁正巴不得要走，赶紧站起身。　　袭人这会儿才领着端托盘的小丫头走进来，见她俩要走，便客气地留人：“吃杯茶再走，急什么。”　　紫鹃又把人参的事跟袭人说一遍，笑道：“姑娘那头离不得人，我们不吃茶了，下回再来。”　　袭人连忙打开匣子看了看，神色有些动容，一边亲自送她俩出去，一边道谢不已：“林姑娘真是好心，你回去替我多谢她。这样的好参不容易找，老太太那里倒是有一支，却是留着救急的，轻易动不得。琏二奶奶送了一支过来，品相哪里比得上这个。”　　一直走到院门口，紫鹃道：“别送了，你快回去照顾宝玉。”　　　　袭人看着她俩走远，这才回到屋子，把匣子递给宝玉看过，叹道：“往常你和林姑娘老是闹别扭，我还以为她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你这一受伤，倒把人心给试出来了。”　　袭人心里想的是，自从宝玉挨打，三春来看望过，宝姑娘也来过，留下一瓶据说对外伤极好的药膏，只有这林姑娘出手是最阔绰的。　　贾宝玉则没想那么多，只惊喜地问：“你也觉得林妹妹待我与旁人不同？”　　袭人想了想：“林姑娘虽然性情冷一些，也不爱与别的姑娘们一起玩，为人还是不错的，对下人大方又和气。如今你瞧，她送的礼也这般贵重，想来待你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贾宝玉听了这话，心里如饮甘露，耳边仿佛响起林黛玉欲诉还泣的声音：宝玉哥哥，你……　　声音缠绵婉转，神态娇羞妩媚，贾宝玉不禁又想得痴了。　　　　贾宝玉靠着这么一点点幻想，在床上躺了一下午竟然也没觉得闷。　　这倒方便了袭人，袭人最怕他躺不住，万一公子脾气发作起来，又得费尽心思才能哄好。　　　　*　　到了晚上，薛姨妈在病床边亲手伺候薛蟠用过晚饭，自己匆匆填了两口，又嘱咐宝钗好好看着薛蟠喝药，这才赶去王夫人的院子。　　　　待上过茶，王夫人便把下人都撵出去，清清静静地和妹妹说话。　　王夫人：“唉，我家大姑娘刚封了妃，宫中人多是势利眼，手里没银钱怎么行？前儿我刚让凤丫头准备了十几万两送进宫里。”说完又长叹一声，“就这么点银子，还不知能花多久呢。”　　幸亏王熙凤不在这里，不然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明明准备的是两万两，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十几万两了？　　　　薛家虽然是皇商，薛姨妈也没听说十几万两能眨眼就花完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万分惊讶地问：“这么多银子，满打满算，也能撑好几年吧？”　　王夫人轻轻摇头，笑看着薛姨妈：“妹妹，你没进过宫，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就咱们来说，百来两的东西就很不错了，可放到宫里，只怕连奴才也看不上眼。他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眼界能跟咱们一般？”　　薛姨妈有些羞愧，捂着微微发红的脸：“姐姐说的是。我们呀，要是有个十几万两，感觉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不是。”王夫人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在圣上眼里，这十几万两只怕还入不了他的眼呢！”　　薛姨妈连连点头：“这可真是花得多，后头的福气也多。怨不得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圣上跟前凑呢。”　　话刚说完，忽然想起宝钗当年侍选落空，心里头好一阵失落。　　　　王夫人瞅了她一眼，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刮着茶沫，慢悠悠地说：“虽说这是一条通天富贵的路，可富贵越大，艰难险阻越多。你当宫里的人都是傻子？个个都是人精呢！一个不仔细，没了身家性命不说，还牵连家里人。要我说，在外面寻个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才是上上之选。都说富贵险中求，这份险也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　　　　薛姨妈心里的失落神奇地被抚平了，想起自己私下和姐姐的约定，心想，这么危险可怕的事情还是交给元春吧，宝钗只需跟在后头捡福气就好了，于是笑道：“姐姐说得很对。对了，姐姐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商量不成？”　　这些天，大家都换着花样的轮番吹捧老太太和王夫人，难道她还没听腻？　　　　王夫人放下茶盏，神色有些为难，半晌无语。　　薛姨妈忍不住问：“姐姐不防直说。若能帮得上，妹妹必无二话。”　　“是有这么一件事，”王夫人握着薛姨妈的手，言辞恳切，“想必你也听说了，圣上仁慈，恩准娘娘们省亲，咱们府也要修建省亲别院。不怕你笑话，咱们府放到外边，也算是显荣铮峻，可是哪里能入得了娘娘的眼呢？若是不管不顾，就这么接见娘娘，不说娘娘心里不舒服，只怕圣上还当咱们心不诚呢。”　　薛姨妈很是赞同：“是该好生修一修。娘娘威仪，气派非凡，在宫中住惯了好地方，乍然回来，只怕不习惯。”　　王夫人仔细看着妹妹的神色：“话是这么说，大家都知道应该修园子，周贵人吴贵妃家已经动工了，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只是，你也知道，府里开支大，况且前儿刚送了大笔银子进宫，如今倒一时手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