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一听要借银子,如同要借她的命一般,都不敢和自己的姐姐对视,只低着头敷衍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家里更是艰难呢。” 自从丈夫去世,薛姨妈守着两个孩子,把银钱看得格外紧。 薛蟠是扶不起的阿斗,只出不进,宝钗又是个女儿身,任凭她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可以说,薛姨妈手里的银子是她最后的根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除了儿子不能亏待以外,其他的地方则是能省就省。 王夫人见她不爽快,心里就不乐意了,便又催问道:“妹妹,你看……” 薛姨妈没办法,抬起头问:“姐姐,我说句不当的话,你们府里哪能亏到这样子了呢?铺子庄子不是还有好些吗?” 王夫人掰着手指头一样样地算,细细给她分析:“虽说祖上留下不少,可架不住子孙众多,府里的排场又不能减,家族那头也得顾着,每月的支出就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庄子铺子倒是有,只是又不能卖。若被人知道贤德妃娘娘家竟然穷到要卖铺子了,传出去好听?再者,庄子里的收益要年底才能看见,如今要的这么急,哪里还能等到年底呢?” 薛姨妈也当着自己的家,知道有些事情是很为难的。 她能同情她姐,却不愿意借银子出去,这又不是百十两的问题,必定是一万两万的。 可是,一文钱不借也不行。做得这么绝情,是想绝了这门亲戚吗?再说她还打算把宝钗和宝玉凑成一对呢。 薛姨妈低着头,飞快地转动脑子。 借,必需得借,只不过借多借少是个问题。 她打定主意便抬头朝她姐笑了笑:“姐,虽说我如今日子难过,你也看见的,蟠儿是个不争气的,只会花钱不会挣钱。虽说还有几间铺子,靠得都是老伙计的那份忠心。况且我家老爷没了后,铺子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姐姐既然朝我开口,那也是看得起我,我哪能视而不见呢?我如今手上现银也不多,不知姐姐想借多少?” 薛姨妈根本不敢问王夫人是想借三千还是五千,因为人家刚刚才说了,就算是十几万两,宫里的娘娘也用不了多久的。 没得说出来打人家的脸,也落自己的面子。 不如先诉诉苦,幸许姐姐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不会说太大的数字来难为她呢? 王夫人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亲手端起茶盏递给妹妹,亲热地说:“原本也没到这份上,只是这些年咱们府也陆陆续续地借出去不少钱,一时半会儿的又收不回来。建省亲别院是大事,样样都得按规制来,材料自然要一等一的,摆设用的古董之类才是大头呢。妹妹别担心,等年底有了进项,或欠债的人还了银子,我立马还你。” 薛姨妈一听年底就能还,暗想:离年底不过四个多月,还得这么快,借一万两出去也使得的,一来可以增加情份,二来损失的那点利息银子就当是孝敬给贤德妃娘娘的。 薛姨妈笑道:“一家子姐妹,何必这样见外。” 王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妹妹,我知道你手里宽松。换了旁人,我都不敢开这个口,也只有妹妹了,皇商皇商,到底占了个皇字,岂是别人家能比的?” 薛姨妈用手帕捂着嘴角笑,眼角的皱纹堆到一起:“姐姐快说吧,到底需要多少?” “20万两。”王夫人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指头。 薛姨妈忽地收了笑,眼角的皱纹瞬间平展,眼都瞪圆了。要不是手帕还捂着嘴,她这副张大嘴吃惊的模样可就露出来了。 “两、两万两?”薛姨妈的声音有些抖。 事已至此,她决定认了,两万就两万吧,总好过她耳鸣听见的那个能吓死人的数字。 王夫人也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妹妹,你哄我呢?就算蟠儿再怎么混,也不至于把薛家搬空吧?两万两能干什么?就算送进宫还不够娘娘打赏下人的。”又用手帕擦擦嘴角,顺便给薛姨妈一个缓冲的时间,才继续游说,“这事是我们老爷仔细斟酌过的,大家一场亲戚,难道你忍心见急不救?你放心,我替你算过,这20万两还不至于搬空你家。待娘娘省亲回来,我也会在她面前替你说好话。娘娘上回说了,还想见见宝钗呢。” 原来这也是贾政的意思。 贾政和元春这两座大山,压得薛姨妈不敢喘气。 她心里有苦难言,人人都以为她家银子大把,还说什么顺口溜“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 自从老爷去世,家中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儿子又是个大手大脚的,哪个月不花上个几百两? 她如今身边的银钱,拢到一起也不过九万多两。 王夫人一开口就是20万,这哪里是借银子,分明是借命的! 王夫人也不逼薛姨妈,看她低着头使劲拧里手里的帕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便道:“我也不止问你借,老爷还去信江南,问林妹夫借了20万,甄家那里也答应借十万呢。他们两家都应下了,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娘娘好了,宝玉才能好。” 薛姨妈正六神无主,听了这话赶紧起身,赔笑道:“姐姐且歇着,那我先回去了。” 薛姨妈一路急走,回到梨香院就进了自己的屋子,又使丫头把宝钗叫来。 薛宝钗进了屋,见她娘神色慌乱,忙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宝玉的病情有变化?” 薛姨妈一见到女儿,就似见到主心骨一般,拉着宝钗的手就要哭:“宝钗啊,这回摊上大事了。” “娘,别急,先喝口茶。”薛宝钗捧茶递过去,“宝玉怎么了?” 薛姨妈听着女儿沉稳的声音,心里稍好了一些,接过茶一气灌下大半盏:“不关宝玉的事。你听我说,你姨妈竟然开口问我借20万!” 薛宝钗先扭头看向一旁伺候的丫头,用眼神示意她们都出去,然后才柔声问:“无端端的,怎么要借这么一大笔银子?” 薛姨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一遍,薛宝钗听完就皱眉:“先不说咱家并没有这么多银子,姨妈就不该这么办事的。有多大头戴多大的帽子,伤筋动骨,还把亲戚都折腾一通,只为了那一小会儿的接驾?” 薛姨妈满脸忧愁,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她要是用自家的银子,哪怕花上几百万两也没人说半个字。偏偏自己没钱,尽打亲戚的主意。如今可怎么办?不借不好,借呢,我又舍不得,再说也没那么多银子。” 薛宝钗握着手帕,来回踱步,思考半晌才道:“借是一定要借的,急难时不伸手,如何说得过去。只是……” “我正愁这个,你说借多少才好?”薛姨妈期盼地看着女儿。 她身边只有宝钗能帮她拿拿主意,且回回都说到点子上。 薛宝钗:“娘,那两家都已经借了?” 薛姨妈点头:“你姨妈是这样说的,那两家都已应下,如今只等我们这头。” 薛宝钗暗叹口气,坐到她娘身边:“那我们也只好借一点出去了。万八千的肯定不好拿出手,但也没得说掏空自己的家底替别人养娘娘的道理。就算将来娘娘飞黄腾达,首先要孝敬的也是贾府,我们且得靠后呢。” 薛姨妈好一阵心疼,捂着心口问:“借多少?” 薛宝钗抿着嘴,先不回答这个,反问道:“娘,姨妈私底下是不是又和你说我与宝玉的事了?” 薛姨妈这才有了一丝笑容:“要不是提起这个,依我的意思,借五千两就顶天了。” 宝钗摇头,重重叹气:“宝玉向来不爱读书,我冷眼瞧着,将来怕是指望不上的。他不像甄少爷,甄少爷一看就更用功更懂事。” 薛姨妈大吃一惊,赶忙劝道:“你看上甄少爷了?你听娘的,甄家更不行。先不说他家已经出了一个王妃,年底又要出一个,甄少爷的婚事肯定是王妃帮着掌眼,我们家如今哪里攀得上?不说你,只怕连三春也攀不上呢!” 宝钗怎会不懂这个道理,若甄少爷对她有意倒罢了,只可惜…… 薛姨妈生怕女儿钻了牛角尖。 任凭再能干的姑娘,一遇到男人的事情总有昏头的时候。她絮絮叨叨地劝着:“娘何尝不想你嫁得好?宝二爷虽然平时混了些,总算还是个知礼疼人的人,你瞧他对那些丫头都舍不得打骂,你若嫁过去,想必也能和和美美。况且……不是我自夸,我的女儿样样都好,只可惜身份低了些。” 薛姨妈说到这里,神色动容,不禁摩挲着宝钗的发鬓:“放眼一望,你只有许给宝玉才算高嫁。商户就不用提了,若随便找个小门小户的官家把你嫁了,我岂不心疼死?” 薛宝钗静静听着,不言不语。 薛姨妈:“宝玉如今还小呢,何况宫里还有娘娘,且娘娘最疼的就是宝玉,将来能不照应着?娘娘年岁正好,得了圣上的恩宠,将来再生下小皇子……女儿啊,你若真能许给宝玉,对你哥哥也是一件好事。你也知道你哥哥不争气,将来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别看宝玉多情,其实这种男人最好哄。你只要放低身段,求一求,哭一哭,他没有不依的。” 薛宝钗心里烦燥,忍不住站起身:“娘说的我都懂,放心吧,我不会误了自己的。” 薛姨妈很欣慰:“我知道你是最明理的,只怨我和你哥哥拖累了你。” 薛宝钗嗓音有些发堵:“一家子不说这样的话。对了,娘,依我的意思,不如借一半银子给姨妈。” “一半?四万两?”薛姨妈一声惊呼,自动把九万的一半的零头给抹了,只取最小值,就这个数字也让她肉疼极了,“我们如今就靠着手里这点银钱过日子,大喇喇借四万出去,这是在挖我的肉啊!” 薛姨妈肉疼得几乎没了半条命,开始抹眼泪:“别人都说我们有钱,这才是人前笑,背后哭呢。我为了蟠儿,明知他不争气,也不敢短了他的银子,由着他在外面胡乱花费。可怜我的女儿,身边的使唤丫头都只莺儿一个。我们这么节省是为了谁,难道为了省下银子给贾府吗?” “娘,”宝钗见她娘又开始哭,只好耐着性子安慰,“一万两万的拿不出手,贾府如今正等着钱使,我们只借两万的话,先不说下人笑话,只怕还冷了姨妈的心。你想想林府和甄府,他们借出去的才叫多呢。” 薛姨妈气性上来,扭过身子背对着宝钗。 宝钗:“既然一定要借了,不如就借他们五万。模竖姨妈说的,年底就还,难道她们会赖账不成?你若真想把我和宝玉……这个钱就得借,而且不能借少了。” 薛姨妈闷头想了半天,才算想通,只是心里仍然不舒服:“这么大笔钱借出去,我们怎么过日子?” 宝钗:“不是还有铺子么?吃喝总不用愁的。” “唉!”薛姨妈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老太太一向偏爱黛玉,我瞧着她的打算竟是想将宝玉和黛玉凑成堆。你说得对,这事我们的确不能小气。林府借出20万,我们虽然不能比肩,也不能太寒酸了。” 薛宝钗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宝玉的婚事,自然是姨父和姨妈做主。再不济,还有宫中的娘娘呢。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哪里争得过儿女?” 薛姨妈闻言,神情松了松:“你说的是,明儿我就带上银票去找你姨妈。” 宝钗又特意嘱咐道:“既然要借,娘就不能再摆着这张苦脸,省得出了钱还落不到好。不如大大方方的,跟姨妈明说我们的苦处,就说如今只有五万多两,只留下一些过日子,能拿出来的全拿出来了。” 薛姨妈不太同意这话:“这样说,岂不是显得咱们没家底?我怕她会嫌弃你。” 宝钗:“就说被老家的亲戚借了许多,铺子里进货又用掉许多,一时半会儿的收不回来。” “这倒是个好由头,就这么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