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林府。 林如海收到自京中来的两封书信,一封是贾政的,一封是贾母的,他心里猛然涌起一阵慌乱的情绪。 黛玉离家三个月,虽说和自己通过书信,可从贾府发来的信件还是头一回。更何况,一来就是两封,这不能不让人疑惑。 林如海只以为是黛玉出了什么事,心慌得手都有些发抖,强撑着看完信,立刻大松一口气,随即是满满的惊讶和不解。 贾家当初一门两公,先帝赏赐金银无数,这才几代,怎么困窘至此了? 20万两,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借20万。 呵!林如海笑了笑。 林府祖上曾袭过列候,因子孙不盛,便格外注重品德教养。从小就不许他们好逸恶劳,挥霍无度。至林如海这里,祖宗留下大量遗产,加上他自己兢兢业业半辈子,现如今家产也有了百万之数。 那年去荣国府拜见,他们的排场还是一等一的,处处光鲜荣耀,林如海只当他们的家底比自己还厚实呢,没想到竟是这般。 按说,以他的身家及两府的情份,借20万也未尝不可。 只是,连20万都要问人借,可见贾府这一代堕落到什么地步,他们祖上留下的家业怕是早就亏空了。 林如海坐下,静静想了一回,在心底替贾府算了算账。 20万两,以他们后继无人的现状,又没了祖宗的遗产支持,猴年马月才还得上。况且,若借得太顺手,恐怕更滋养了贾府后辈的惰性。 易借难还,到时扯皮又恐伤了亲戚间的情份。不如,还是不要借那么多,免得酿成升米恩斗米仇的悲剧。 20万是不必想的,不可能,就连只借一半,他也不太乐意。 以现在的行情,哪怕是王爷嫁女,能配一两万的嫁妆就算很风光了。他也不愿意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将就借五万就是了。 依他的意思,有多大头就戴多大的帽子,何必过份铺张奢侈呢? 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就算身为债主,也不好多嘴的。 林如海打定主意,当即提笔回信,信中言辞恳切,把自己一分的苦处夸张到了十分,述说种种不便,如今掏空口袋也暂且只能拿出五万两,还望岳母见谅。 写好信,又整理出五万两的银票,厚厚一大摞,仔细封好,正打算发送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给京中的小林管家去信一封,说贾府如今艰难,让他把每月给黛玉的月钱再加多五百两。 想想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才喊来两个差役走官道发送出去。 金陵甄府也收到了荣国府的来信,他们的想法和林如海一般。 毕竟是亲戚一场,一毛不拔是不行的,可又不能按照他们提的数字那样给,最后折中一下,自家借给他们五万,加上原先放在这里的五万,凑够十万的数,也紧急发去荣国府。 不到半个月,荣国府就收到回信。 贾政看着这15万两,长长叹气。 这如何够? 公中只能拿出十万两,老太太又贴补五万,薛家也借了五万,再加林甄两家借来的,总数也才35万,离修一座阔气辉煌的园子还差一截呢。 贾政没了办法,只好叫来贾琏商量。 贾琏揣度着他的心思,试探着建议道:“不如将外面修得光鲜些,内里的比如摆件之类,虽说数量不能减少,可也没规定一定要用正品,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这么一算,这笔钱也就够了。” “胡闹!”贾政一听要以次充好,顿时勃然大怒。 贾政的工部员外郎这个职位是从五品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高官遍地走的京城,还真翻不起什么浪花。 况且他为人迂腐,不懂得变通,虽说工部也有很多油水,但是大家都不爱带他玩。 贾政闲时常呆在府里,和自己的清客相公们做诗论画。上个月,他花五百两买了一副名作,拿回来细看才发现是仿冒的,气得他把卖主骂了三日才消停。 一听贾琏出的这种馊主意,贾政气不打一处来,瞪目怒斥:“那还不如不摆!既然要摆,一定得是正品,万一被人识破,岂不笑掉大牙?” 贾琏被吼得抖了抖身子,战战兢兢地问:“那您说,怎么办才好?总共就这么点钱,园子又不能修小了,其中要有亭、桥、馆、院,还有假山树石之类,这些都是花钱的大头,万万不能省的。如今能将就的,也只有内里。” 贾政愁得头晕脑涨,烦躁地挥挥手:“如今是你管家,你要拿出一个章程来。既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我们,也不能过度超支,不然结算银子时不又成了一个笑话?可怜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为了这事日夜忧心,拿出压箱底的银子给咱们使用。你去吧,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她向来能干,主意又多。况且,将来爵位还得落到你的头上,你赶紧拿出一个正经主意来。” 贾琏愣了愣,这是同意他以次充好还是不同意? “去罢,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忙你的去!” 贾琏赶紧退出。 贾琏皱着眉回到后院,对王熙凤说了一通,末了问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特意叫我来跟你商量,能商量出什么?” 王熙凤正在喝茶,闻言将茶盏重重一顿,僵着脸道:“还能有什么?我是不会把我的嫁妆拿出来的。虽说老太太出了钱,就算往下轮,也该是大太太二太太,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出这个头!” 她打定主意,坚决不往外拿钱。真逼急了,她宁愿闹一场。这么一个摇摇欲坠的家,谁爱管谁来! “你看你,”贾琏伸手在王熙凤脸上摸了一把,戏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就把脸僵成这样了。你放心,我虽然不算顶顶聪明,却也不是个傻的。你的嫁妆一定要留好了,将来万一有个意外,这就是咱们的退路。” 王熙凤转怒为笑:“光是想着咱们的大姐儿,我也一定会好好守着的。”想起贾琏刚才摸她的脸,忍不住羞臊起来,“青天白日的,也不怕丫头们看了笑话。” 贾琏虽然常在外面偷吃,但对自己的媳妇还是敬重的。 王熙凤不仅为人能干,又善于讨老太太的欢心。况且,她和外面的野花不同。那些野路子来的女人,哪一个见了他不是使尽浑身力气来撩拔? 王熙凤平日威风霸道惯了,偏偏在床上最放不开,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不仅不许点灯,还不许他换姿势。 她越放不开,贾琏便越爱逗她。每到这时,贾琏才感觉自己身躯高大,是一家之主。 “你是我用大红花轿抬进来的,又不是自己走过来的,怕什么?”贾琏兴起,拽着王熙凤就往里屋走。 王熙凤忍住羞意,用力挣脱开:“正事还没讲完,你又胡闹什么。依我看,外面的门面必须修得漂漂亮亮,里头的摆件之类的能省则省。你打发人出去问问,专寻那品相好的赝品,摆一摆也就是了,谁还拿起来仔细验看不成?不在这一项上省钱,这个坑谁来填?” 贾琏听见这麻烦事,心里的欲|火骤降,回身歪倒在榻上,懒洋洋地说:“你这么有主意,不如你去同老太太细细说一说。老太太火眼金睛,能认不出来?没得以为咱俩贪了银子,干出这等下作事。” “我去说?有好事不叫我,这样的麻烦事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才不去。这本就是你们爷们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哪里担得起。” 贾琏看着她惺惺作态,知道不哄一哄,这个人精是不肯出力的。 为了避免自己被老太太骂一顿,他忙一把将王熙凤拖到怀里,温言软语地央求道:“我俩是一家人,看着我挨骂,你能忍心?老太太那里你最会哄的,算我求你,把这事糊弄过去,往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王熙凤倒在他怀里,抿嘴偷笑,等贾琏求了又求,才慢悠悠地答应下来:“真是怕了你,老太太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偏你怕成这样。” 贾琏心里一松,趁机道:“你手上可有银子?拿二百两给我。” 王熙凤一听要银子,立刻从旖旎情思里回过神,撑起身子问:“又要银子?前儿不是刚给过你三百两?” “这都多久的事了,三百两哪里经花?我一个大老爷们,出门连银子都没有,你脸上有光彩?” 王熙凤咬着唇,不是很愿意拿出来:“如今府里艰难,正是到处搜刮银子的时候,你也不省着点。外面的花酒有那么好喝?” 贾琏嘿嘿一笑:“出门应酬,哪样不要钱?再说我只在外面玩一玩,又没有抬进府里来,你并不吃亏。” 王熙凤细细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如今的公子哥儿,她就没见过哪一个是能守身如玉的,与其接二连三地抬人进府,还不如让他在外面过够瘾,只要不进府来碍她的眼就行。 于是,她让平儿拿二百两给贾琏使用。 贾琏得了银子,抬脚就往外走。王熙凤也不拦他,自己收拾一番,去正院见贾母。 王熙凤是有正事要和贾母说的,一进正院就将满屋子伺候的丫头都打发下去。 贾母笑问:“有什么机密事要和我说?” 王熙凤朝贾母笑了笑,斜签着坐下,小声提起银子的事情。 贾母听见林甄两府如此行事,心里一沉,面上便带了些出来:“亲戚一场,有难不肯帮,算什么亲戚?我都能拿出五万的私房钱,我不信他们两府倒穷到这份上了。” 王熙凤连忙笑着柔声劝:“老太太消消气,您当谁都敢和您比肩?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老太太|祖上多么荣耀,随手拿出一件都够平民百姓过一辈子了。老太太您细想想,林府和甄府如何敢跟您娘家相比呢?林姑父家里就不用说了,人丁少,功勋也少。如今到了林姑父这一代,虽说做着大官,可盯着他的人也多,轻易错不得的,哪里敢做得太过份。况且官场来往,哪样不要银子?他说只能拿出五万,怕也是实话。” 王熙凤说这番话也有自己的心思,如今借人银子使得痛快,回头不用还么?这么一大笔债,府里进项又有限,拿什么还?就算节衣缩食,得熬到何年何月。 只为了一小会儿的接驾,府里就要苦熬许多年,这笔账怎么算也不划算。 除非贤德妃娘娘肯帮着还债,只是就目前来看,她少从府里扣银子就算好的了。 王熙凤为了不让自己背更多的债,费尽心思替林如海在贾母跟前讲好话。 贾母的脸色仍然不好:“甄府呢?往常和我们那般要好,如今也这么小家子气,是打量我们还不上?” 王熙凤:“甄府如今忙着嫁第二个王妃呢,手上现银不多也是能理解的。总归是要嫁到王府,嫁妆太寒酸哪里能见人?况且,甄王妃那头,怕是也常常需要娘家的接济。别说一个王妃,光是看看咱们府的大姑娘,即便做了圣上的妃子,也时不时需要娘家帮衬着,就知内里的艰难了。” “唉!”贾母这才转过弯来,深深叹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家能帮我们这些,很是足够了。是我一时想岔,别人看咱们府只怕也想不到咱们会有借人银子的时候。” 王熙凤见贾母有些丧气,忙用好话来开解:“都说救急不救穷,咱们正应到这个急字上了。待年底的收成上来,再把外面的银钱收一收,这些账都是小事。” “那如今怎么办?园子要怎么修?” 王熙凤见问,立刻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不如就这样办,左右只接驾那么一会儿,内里好不好不要紧,外头做给人看的弄漂亮些就是了。我想着,这事一完毕,亲戚家虽然不急等银子使,到底不还不好。不如,将各人的份例略减一些,省出些银子来也好早日还上。” 贾母摇头:“她们的月钱已经不多了,几个姑娘每月只二两,再减就太不像样子。” 王熙凤:“月钱不减,其他的诸如胭脂水粉类的略减一减就是了。老太太别看这些东西虽小,后院这几百人加在一起,每月也是一大笔银子呢!何况她们平时散漫惯了,也该紧紧手脚,不是不给她们使,只要不过份浪费就好。” 贾母这才点头:“那就依你的,不要做得太难看,不该省的一定不能省了。” 王熙凤安抚好贾母,这才出去找来心腹管事,把从公中采购的胭脂水粉从头等换成二等,姑娘主子们每季的衣裳各减两套,下人们每季的衣裳材料也降一等,只是月钱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