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在贾母院子里呆了很久,又伺候贾母用过午饭才回去自己的院子。 她的肚子很饿。 这一摊子烂事,愁得她连早饭都没胃口,只胡乱喝了两勺粥,这会儿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快走不动路。 刚一进院子,就挣扎着朝屋里喊道:“平儿,午饭摆上来没有?” 平儿听见声音,赶紧从屋里迎出来,亲自打起门帘笑道:“摆上了。二爷也在,正等着奶奶呢。” “哟!”王熙凤忽然有了力气,快步走进去,斜眼看着正坐在榻上的贾琏,戏问道,“琏二爷这是怎么了?放着好饭好菜不肯吃,竟然眼巴巴地等我?我怕是走错屋子了吧?” 平儿抿嘴笑,转身去安排碗筷。 贾琏下榻,拉住王熙凤的手,牵着她在饭桌旁坐下,轻笑道:“难得我肯等你一回,偏你又说这么多怪话。” 王熙凤见好就收,用手帕捂着嘴偷笑。 小丫头送水进来,贾琏和王熙凤净了手,平儿把两副干净碗筷摆到桌子上,然后站在一旁服侍。 等贾琏动了第一筷,王熙凤才赶紧夹菜,狠吃了三口,饿得心慌慌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她放慢动作,平儿立刻盛一碗鸡汤递过去。 王熙凤端着小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看了贾琏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低头又接着喝汤。 等她放下汤碗,贾琏这才边吃边问:“那事怎么样了?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唉!”王熙凤叹气,又没了吃饭的心情,“还能怎么说?若是能把石头变成银子就好了,这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太太说了,让你做好两手准备,万一银子不凑手的话……材料上面不如选二等的也罢了,非要用那一等一的,到时拿什么来结工钱?” 王熙凤也巴不得节俭一些,府里的现状别人或许不清楚,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为了省亲一事,生出多少麻烦。可惜最有钱的两处亲戚又离得远,一来一去光是送信最快都得大半个月,偏偏工期又赶得紧。 她真怕贾府的人会让她回娘家借银子。她虽然素来好强,又爱面子,可是跟真金白银比起来,面子算什么东西? 贾琏看她一眼,轻飘飘地说:“你很久没回娘家了吧?也该回去看看了。”然后不等她的回答,低头夹菜。 这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王熙凤脸色一僵,心里恼怒极了,过了几息才挤出一个强笑:“瞧你说的,我娘家虽然有钱,可是花得更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叔虽然做着官,也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罢了,况且官场来往需要打点的银子极多。这都是外面看着光鲜,其实内里的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贾琏难得见她如此示弱,乐得差点握不稳筷子:“我不过是问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你真当我想修那园子?白白使了银子不说,还欠一屁股债。我俩又享受不到,何苦呢?” 王熙凤心里一松,也跟着笑:“还是二爷看得明白。如果有闲钱也罢了,这么破费真不应该。” 贾琏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清脆响,漫不经心地说:“我俩明白有什么用?又做不得主。”说着,冷笑一声,“哼,府里最荣光的时候也就是出一门两公那会儿,如今出了个娘娘,万一将来生下皇子,再撞上那泼天的富贵……那可比一门两公荣耀多了,能不使人心动么?要我说,有这闲钱,还不如趁早分一分,我们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多好?这才叫真正的舒坦。” 王熙凤立刻笑话他糊涂:“你是不是傻?眼看娘娘就要起来了,嚷着分银子是要分家么?要分你自己分去,我是不分的,跟在娘娘后头才有好处捡呢!” “我傻?”贾琏又是一声冷笑,“如今府里就剩一个空壳子,为了修园子,公中的那点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现成的银子你不爱,偏只爱那虚无飘缈的,你傻还是我傻?你细想想。” 王熙凤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奔头,不把事情往好处想,凡事只想着坏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再者,老太太健在,她不点头,你一个小辈能分什么家。 不管是福还是难,只有一同受着。 王熙凤亲手盛一碗鸡汤递给贾琏,见他一直夹花生米吃,便拦劝道:“那东西是油炸的,吃这么多,回头又该嚷喉咙痛了。” 贾琏果然不再吃花生米,闷头喝鸡汤。 王熙凤:“老太太和老爷不点头,分家?你做梦去吧。如今我们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只能盼娘娘越来越好。” 贾琏心里一片愁苦,连鸡汤也不香了,灌下一杯酒,皱眉埋怨起来:“兄弟们看我管着家,还当是美差呢,哪里知道我的苦!过手的银子倒是多,却没一两是自己的。如今银钱不凑手,二老爷话里话外隐隐有怪我不会管家的意思,这份委屈我往哪里说去?我又不是神仙,还能点石成金不成?我要是会那神技,只管躺银子堆上睡觉,谁稀罕管家。” “好了好了,他们不理解你,还有我呢!”王熙凤拍拍他的手,软声安慰,“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这一摊子糊弄过去。” “哼!”贾琏扔了筷子,屈起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歪坐着,“父亲头上的爵位,将来迟早得落到我身上。若不是冲着这个,谁耐烦管这个家。我一不是他们的下人奴才,二又不是后宅妇人,一个大老爷们,天天窝在这里做什么管家,早就不耐烦了!” 王熙凤连忙瞪他一眼:“你知道就好,本就该咱们大房管家,凭什么要让出去?二房占着正院也就算了,难道连管家也要抢?天底下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贾琏一脸满不在乎:“我看宝玉读书也不行,等他成了亲,便让他来管。我是不耐烦的,日日只会催你要银子。” 贾琏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王熙凤也不过分争辩,听他提起宝玉,立刻挑了挑眉:“说起这个,我心里也有些想法。还是老太太的主意好,若是宝玉能订下林妹妹,你想想林姑父背后的金山银山,到那时,府里的难处不就迎刃而解了么?背着这许多债,真是睡觉也不安稳。” 贾琏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忘记你姑妈了?人家住在这里三年,可不光是借住这么简单。” 王熙凤冷笑道:“你也别来打趣我。我手里虽说有点嫁妆,那是留给咱们女儿的。眼瞅着府里这样,十个媳妇的嫁妆都不够填的。你有本事,把你亲娘的嫁妆拿出来?”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贾琏见她动怒,连忙赔笑,“我连我亲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哪有什么嫁妆。” 贾琏自己打趣自己,王熙凤倒不好再紧咬着不放。 她眼珠转了转:“虽说两个都是我妹妹,俗话讲,帮理不帮亲。林妹妹的家世更好,家底更丰厚,且又没有拖累。将来若真挑了宝钗,那蟠儿就是个甩不掉的大麻烦。三天两头的惹些事出来,你能眼看着他落难?现如今,求人办事不用送礼的?人家只嫌你送得太少呢!况且,我冷眼瞧着,宝玉对林妹妹似乎有些情意。” 贾琏闻言就戏笑道:“既然宝玉有这样的心思,你也该成全成全他。” “我是说得上话的人?”王熙凤故意拿乔,“上头有老太太做主,再不济还有二太太,关我什么事呢?” 贾琏好笑地看着她,知道她是想自己捧她两句,可他偏不,就这么一边笑,一边喝闷酒。 王熙凤心里怨他不识趣,不过是说一两句好话罢了,又花不了他的银子。可到底没有由头和他吵起来,只得另换一个话题:“从这月起,老太太每月多补贴林妹妹二两银子的零花钱。你瞧瞧,真是疼到眼睛里去了。” 贾琏嗤笑道:“借人家那么多银子,每月只多给二两,连利钱的零头都不够呢!” “你喝醉酒了?言语这么冲。”王熙凤责怪道,“在自己屋里说说也罢了,可千万别去外面说。” 这两夫妇头碰头的又说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躺下午歇。 北小院里,林黛玉正坐在窗边看书,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的疾风不甘寂寞,卯足了劲往她手上爬。 林黛玉忍俊不禁,只好放下书,把疾风托在掌心逗弄。 紫鹃从屋外进来,看到姑娘和小乌龟玩得正开心,犹豫半天才轻声说:“姑娘,我听人说,前儿宝二爷和人打架,还把甄少爷给误伤了。” 林黛玉吓了一跳,连忙问:“关甄少爷什么事?” “听说起因是薛大少爷请宝二爷吃酒,谁知宝二爷又叫上秦钟和甄少爷,过后不知怎么打起来了,混乱中把甄少爷的额头碰了一下。” 后院的小辈们只知宝玉在外面打架出丑了,详细缘由却不是很清楚。过了这么些天,才隐隐约约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出来。 林黛玉一边暗恨贾宝玉不学好,一边担心甄少爷的伤势:“他要不要紧?严不严重?” 紫鹃笑道:“想来是不要紧的。刚出事那天,府里就送了厚礼过去赔罪。听婆子们说,甄少爷如今搬到南安王府住着,有王爷和王妃在,能有什么大事呢。” 林黛玉点点头,心想,总归是认识一场,要不要送些礼过去? 转念一想,哪有越过老太太和太太们,一个姑娘家跑去送礼的?这不是招人闲话么。 她只好把担忧按下,朝紫鹃说:“想来也是不要紧的。就像你说的,有王爷和王妃在,必定能照顾得甄少爷妥妥当当。” 紫鹃咬咬唇,好半晌才继续开口:“听下人们说,宝二爷和那秦钟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们传得可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跟姑娘学。秦家……如今也没人了。” 虽然林黛玉对秦钟并不关心,听了这话也不免问道:“怎么会没人,旁支呢?” 紫鹃压低声音:“都说他爹是被他气死的,过后他也跟着死了。那些旁支嫌弃还来不及,哪里会往上凑。” “宝玉知不知道这事?” 紫鹃摇头:“都瞒着呢,老太太不让往外说。” 林黛玉心里唏嘘,嘱咐道:“这事就从这里打住,别再往外说了。万一外祖母听见风声,查到你身上,可不好交待的。” 紫鹃抿嘴笑:“我只跟姑娘说,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林黛玉没见过秦钟,听说他死了,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 世界这么大,同一天同一时辰,也许还有无数个未曾谋面的人死去,若真要伤感,伤感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