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院子里养了两只白鹤,林黛玉和香菱过去时,这两只白鹤正悠闲地在圈出的草地里啄虫子吃。 它们步态悠闲,时而展翅,时而用嘴清理羽毛,时而引颈高歌,香菱还是第一次见到,惹不住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这两只仙鹤真漂亮。”她感慨道。 不过是两只普通的白鹤,怎么扯到仙鹤上了? 林黛玉笑笑,问她:“你是头一回来宝玉屋里?” 香菱点头回答:“往常都是莺儿来得多,像我这样的身份,不好和宝二爷走太近的。” 林黛玉这才恍然大悟,正要再说些什么,晴雯已经笑着迎过来。 “林姑娘来了。你们来得正好,宝姑娘也在里头呢!” “宝玉在做什么?”林黛玉问。 “还能做什么,总之不是读书写字就是了。”晴雯朝天翻了个白眼,显得模样娇俏,亲呢地挽住林黛玉,“林姑娘快进去,屋里摆了一桌果子,还有刚沏的好茶水。”扭头又唤香菱,“你也快来。” 晴雯亲手替林黛玉打起帘子,里面的薛宝钗和贾宝玉正坐在桌边闲聊,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各类点心茶果,简直像在开茶话会似的。 袭人站在一旁伺候,忙打招呼:“林姑娘来了,香菱也来了。” 贾宝玉扭头一看,见林黛玉正站在门口,顿时两只眼睛都亮了,立刻从凳子上起身,几个大步迎到门口,笑道:“我正说打发小丫头去请你,如今你不请自来,这算不算是心意相通?” 林黛玉刚跨进屋子,听了这话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不请自来?那我还是回去算了。不过走之前,得先跟宝姐姐道声谢。”然后越过贾宝玉,走到宝钗身边,笑吟吟地说,“刚才姨妈让香菱送了两碟糟鹅掌给我,我心里感动得很,听说宝姐姐在这里,特意赶来道声谢。” 薛宝钗见林黛玉和香菱头上簪着一模一样的秋海棠,眼珠一转,忙一把拉着林黛玉坐下:“说什么谢呢,一点小东西罢了。你若吃着合口,我明儿再打发香菱送来。”又指着她头上的秋海棠,戏笑道,“你俩簪一样的花,倒真成了一对姐妹了!” 姐妹这词,有多种意思,究竟是哪一种就不为人知了。 香菱听了薛宝钗的意有所指,脸色微红起来。林黛玉倒没想太多,拉着香菱的手微笑道:“是吗?香菱姐姐温柔文静,我可不亏。” 贾宝玉正因刚才用词不当,差点惹恼林妹妹而后悔,如今见宝钗已经拉着人坐下了,便在心里暗赞,还是宝姐姐会说话能留人。 他走过去,细细打量林黛玉。 不知不觉间,林黛玉仿佛一夜从花苞转为盛放,姿色天然,貌若倾城,妩媚又娇俏,压得那朵娇美的秋海棠成了地地道道的配衬。 贾宝玉看得入了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林妹妹越发貌美了。” 薛宝钗自然知道这是因为林黛玉月事来过之后,渐渐长开的缘故,闻言也不泛酸,噗嗤一笑:“宝兄弟,你是主人家,还不坐下来陪客,只顾发愣做什么。” 贾宝玉深吸口气,微红着脸在林黛玉身旁坐了。 林黛玉知道他时不时就会发痴,也不去理他,径自从碟子里抓了一小把瓜子,慢慢嗑起来。 薛宝钗看了香菱一眼,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找我回去的?我才刚坐下多久,你们就来找了。” 香菱接过小丫头手里的食盒,递给袭人,然后笑着向宝钗解释:“我来送糟鹅掌给宝二爷,如今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薛宝钗笑着推了宝玉一把:“宝玉,可别再说我娘偏心了。” 贾宝玉刚在心里感慨完林黛玉的美貌,一眼瞥见香菱要走,急忙上前拉住,好声好气地央求起来:“好姐姐,再坐会儿。” 宝钗鲜艳端庄,黛玉妩媚娇俏,香菱温柔娴静,各有各的美,放走哪一个,贾宝玉都舍不得。 三美齐聚一堂,整间屋子都蓬荜生辉了,贾宝玉既激动又兴奋,乐得手舞足蹈,一把将香菱按坐在凳子上,扬声喊袭人:“再添一个茶杯来!” 袭人笑着应下,带着小丫头将果子撤下几盘,腾出地方放糟鹅掌。 贾宝玉忍不住摇头感叹:“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时候了。” 薛宝钗:“只可惜少了湘雲。” 贾宝玉:“我前些天病了,她也不来瞧瞧我。等下回她来,咱们罚她。” 薛宝钗挑了挑眉:“那你可得想好了,罚酒么?雲丫头比你还爱喝酒呢!” 一提起酒,贾宝玉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发作,连声喊秋纹去拿酒。 林黛玉扔了手里的瓜子壳,用帕子擦擦手:“我不喝的。” 贾宝玉兴致丝毫不减:“林妹妹身子弱,不想喝就算了,我和宝姐姐喝,怎么样?” 宝钗只抿着嘴笑。 袭人正担心贾宝玉伤刚好,就他这兴头,一杯两杯是断断不够的。先不说二太太不喜欢他喝酒,回头若喝醉了,遭秧的又是她们这些下人。 想劝又不知如何劝时,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进来了。 贾宝玉刚13岁,论理,李嬷嬷的年纪也不会太大,不然十多年前她哪里有奶给宝玉吃。 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偏爱做出一副老成样。特别是宝玉越来越大,俨然成了贾府的金疙瘩之后,李嬷嬷自持身份,日日带着抹额,动不动就拄个拐杖,这可真是不老也要卖老了。 身为贾府最金贵的宝二爷的奶娘,李嬷嬷的身份可不一般。别说袭人等丫头见了她要做小伏低,就连王夫人也格外优待她。 李嬷嬷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衣裙,头上戴着金簪,手腕上是一对厚实的金镯子,听见宝玉要酒喝,连忙用拐杖在地上轻点几下,板着脸教训道:“宝二爷,大中午的就喝酒,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成何体统。今儿老爷也在府里,当心要考问你的功课。” 香菱像被针扎似的,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 一听见老爷两字,贾宝玉禁不住瑟瑟发抖,猪毛绳子穿过脖子的感觉太消魂,想忘也忘不掉,他立刻垂头丧气起来。 薛宝钗不吭声,林黛玉也没说话,正在这时,王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我家姑娘可在里面?” “王嬷嬷。”林黛玉顺势站起身。 王嬷嬷进来,先同李嬷嬷见过礼,然后笑着对众人说:“我来找我家姑娘回去。” 林黛玉高兴地笑了,再次对宝钗道谢,与众人告辞,然后欢欢喜喜地跟着王嬷嬷回了北小院。 林黛玉一走,薛宝钗也不好意思再坐,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李嬷嬷笑着留她:“宝姑娘再坐坐。” “我出来的也够久了,娘会担心的。”宝钗一面笑答,一面领着香菱快步出了南小院。 刚才还美人齐聚的屋子,转瞬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浊物,贾宝玉不禁悲从中来,扭头看到一旁的始作佣者李嬷嬷,顿时气极。 可惜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他若敢骂一个字,会有一堆人跑出来劝他要善待自己的奶娘。 贾宝玉只能用充满恨意又渗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有些害怕,虽说自己是奶娘,到底也是奴才,连忙推说有事,快步退下了。 贾宝玉心里有气,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恨声道:“好好的兴致,都被她给败坏尽了!” 袭人赶忙劝:“消消气,嬷嬷说的也是好话,大中午就喝酒的确不太好。万一被太太知道,又该说我们这些奴才没尽心了。” “你只顾着自己不挨骂,根本就不体谅我的想法!你到底是谁的丫头?”贾宝玉怒气转移,对着袭人发火。 “小祖宗,我还不顾着你?”袭人有些委屈,狠狠揉了揉眼眶,“病才刚好,又没个长辈在这里,由着你的性子怕是一坛子酒也不够的,还不喝出事来?” 贾宝玉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又觉得自己这场发作很没道理。 关袭人什么事呢? 贾府后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丫头婆子们闲了最常嚼舌的就是主子们之间的事情。 南小院的这场争执,自然也被传开。 有那些看不惯李嬷嬷的,在背后幸灾乐祸:“这个老货,向来爱拿乔,活该!” 也有看不惯袭人的,在背后偷笑:“人人都说她才是宝玉跟前的第一人,宝玉的排头自然也该她来吃。” 风声传到北小院,林黛玉听了一笑而过。 香菱来得越发勤了,有时送几朵花,有时是从外面买的点心,有时还捧来几本新鲜话本子。 众人都没有疑心,只以为她是在答谢林黛玉教她作诗。 直到有一天,香菱悄悄送来一串碧玉手链。 玉是好玉,清脆透绿,颗颗磨得滚圆,一看就价值不菲。 林黛玉不肯接,心里起疑,这样的好东西,按理香菱是拿不出来的。 香菱把碧玉串放在桌上,带着讨好的笑,轻声道:“您不嫌我粗笨,待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虽说我也有几样金银首饰,只怕入不了您的眼。昨儿我运气好,得了这东西,立刻就想着,还得您带着才好看。”说完,小心翼翼地把手串往林黛玉面前推了推。 林黛玉微微皱眉:“你从哪得来的?” 香菱有些羞涩,腼腆着回答:“大爷的腿伤刚好,说我伺候有功,特意赏的。”生怕林黛玉不高兴,又急忙解释,“赏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林姑娘可千万别嫌弃。” 这不过是一个说辞罢了,事实上这串碧玉手链是薛蟠花了大价钱,辗转托人买来的,就为了讨林黛玉欢心。 香菱性格软弱,况且又依附着薛蟠过日子,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黛玉心里隐隐有些想法,看香菱的眼神都变了。 她笑了笑:“你拿回去吧,往后想来我这里看书,随时都可以来。你若有不会的,也只管来问我。只要再不要带这些东西过来了,哪怕是一片叶子也别带过来。我教你并不是为了这些,你若这样,还不如不来呢。” 香菱心里一咯噔,局促不安地站着,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脸色有些发白:“林姑娘别生气,是我想得不周到。我这就拿回去,你千万别生气。”然后收走手链,低着头快步走了。 回到梨香院,薛姨妈见香菱脸色不好,便问了一声。 香菱不敢不答,支支吾吾一番总算说清楚了。 薛姨妈气极,走到屋里骂薛蟠:“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若被人知道,还不骂林姑娘私相授受?香菱脾气好,才由着你胡乱指挥,好好的一个人,连累她在林姑娘面前也没了脸,你可高兴了?” 薛蟠梗着脖子回道:“那你说怎么办?日日拖着,我心里如猫在抓。早点定下来不好吗?” “你这个傻子!”薛姨妈恨恨地戳他额头,“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言。林老爷还没上京,你慌什么慌!” 教训完薛蟠,薛姨妈拉着香菱回了自己屋子,好好安慰她:“你也别怕,大家都没明说,胡弄过去也就是了。林姑娘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你也有你的难处。等过些天,事情淡了,你再去找她,她必定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跟你笑着说话呢!” 香菱总觉得心里有些愧疚,听了薛姨妈的话才好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