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省亲别院刚刚俊工，贾政颇有兴致，每日都领着贾府族男和清客相公们进去游玩作诗，贾宝玉也没得跑，日日被迫跟在贾政身后，绞尽脑汁做些好诗，以图少挨两句骂。 贾宝玉被绊住脚，林黛玉耳边清静了许多，一心只盼着父亲早些上京，好接她回去。 林如海处理好公事，早早就从江南动身，抵达京城时刚好是腊月上旬。他一步也不敢停，先赶去吏部挂号，等待圣上召见，然后回林府洗漱一番，马不停蹄地赶去贾府拜见。 他已经半年没见到黛玉了，也不知她长高了没，过得好不好…… 贾政听下人报说林如海来了，立刻迎到大门外，大声笑道：“妹夫上京也不提前来个信，我好派下人去接你。” 林如海拱手行礼，浅笑道：“不敢劳烦内兄。” 贾政将林如海请进书房，上茶后，贾政才笑问：“你去过吏部了？” “进了城不敢停歇，直奔吏部挂了号才出来的。” “圣上可有旨意？” “明日巳时拜见。” 贾政听了心里微沉，他已经多年没单独见过天颜了。 自己虽说在工部挂名一个小官职，到底官场不顺，蹉跎这些年寸步未进。哪里像妹夫，现居要职又颇得圣心。 这么一对比，倒显得自己碌碌无为又平庸至极。 贾政在心里叹了一回，面色不改，笑道：“妹夫简在帝心，如今正是年底，各地官员进京拜见，排着队等待圣上召见的人不知凡几，妹夫一来就轮上了。” “哪里哪里，”林如海的态度很谦虚，“圣上一心为国事操劳，急着召见也是关心国事。” 贾政又问：“妹夫在江南巡盐这位置也呆得够久了，不知……明年会不会有起动？” 林如海摇头：“如今哪里知道呢？随便被分派去哪里，也是圣上的恩德。” “那倒也是，等明日见过圣颜，自然会有定论。” 后院的贾母听说林如海进了府，立刻喊来林黛玉。 林黛玉非常高兴，恨不得立刻飞奔去前院，只可惜内外院有别，不好擅闯的，只能拉着贾母的袖子撒娇：“外祖母，父亲呆会儿要进来吗？” 贾母乐呵呵道：“我知道你心急，这就派人去请他。” 老太太要见自己，林如海哪里会推辞，况且他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接女儿。 贾政虽然还没聊尽兴，孝字当头，也不敢和老太太抢人，便亲自送林如海进了后院。 林如海进来后，先瞧了一眼贾母身旁的林黛玉，见她气色极好，人也长高了一大截，也更漂亮了，心里欢喜得很，这才面带微笑向贾母行礼：“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赶忙喊：“快请起，先坐下再说话。” 林黛玉忍住心里的激动，走到林如海身边，福身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好，好，快起来。”林如海亲手扶起，一眼不错地盯着林黛玉细看，声音有些哽咽。 林如海这辈子没什么追求了，手里积攒下的家业够后世几辈人使用。这两年，年纪上来后，争名夺利的心越淡，无心往高处走，圣上派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除了一心替圣上办差外，林黛玉就是他唯一的牵挂。 他膝下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虽说有些遗憾没能是个儿子，不过这都是天意，哪是人力可扭转的。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他现如今只一心盼着林黛玉样样都好。 和心肝宝贝分开大半年，猛一相见，林如海眼眶发红，眼里渐渐蓄起水意。 林黛玉也很想他，见父亲神色动容，几乎快要哭了，自己也忍不住心里发酸，眼泪快要流出来。 见这对父女红着眼睛对望，贾母在上首又好气又好笑，打趣道：“快仔细看看，我可有饿着了她。” 林黛玉用手帕擦擦眼角，羞得垂下头。 林如海用力眨眼将泪意憋回去，不好意思地对贾母说：“让老太太看笑话了。” “有什么可笑话的？”贾母满脸笑意，“这是父女天性。那会儿我刚见了黛玉，哭得比你们还厉害呢！好了，坐下再说话，别站着。” 林黛玉扶着林如海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下来，然后细细打量，见父亲神色间有些憔悴，便知是赶路累着了，立刻心疼地说：“父亲几时到京的？歇过没有？” “早上刚到，交待好公事，就赶来看你了。” “父亲喝茶。”林黛玉推了推茶盏，微微嘟嘴埋怨道，“父亲也该爱惜身子才是。既进了京，哪里又差这么一日半日的呢？赶远路是最辛苦的，应该歇够了再来。” 贾母听了便取笑道：“进了京还能不急着来看你？只怕这会儿天上掉金子也拦不住他的。” 林如海微笑不语，林黛玉依偎在他身旁，甜甜地冲贾母笑。 林如海：“黛玉不懂事，给老太太添麻烦了。” 贾母：“哪里麻烦，我巴不得她往后就一直留在我这里呢！黛玉一向乖巧，心性又稳，有她作伴，我都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对了，你不必急着回去，中午这里摆宴，给你接风洗尘。” 一旁的贾政也帮着留人：“府里的别院建好了，等用过饭我陪妹夫去转一圈，提些意见给我们才好。” “对，是该去转转。”贾母道。 林黛玉很心疼父亲，赶远路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吃饭倒也罢了，吃完还逛什么园子？有那功夫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林如海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看向贾母：“多谢老太太款待。小婿随船带了年礼，只是赶着去吏部交差，没腾出手，明日再派人送来。” “一家子，何必这么客气。”贾母笑声爽朗，“你年年都送厚礼来，这份孝心谁比得过。只是，我也怕搬空了林府，惹你家祖先见怪呢！” 这话说得很风趣，众人都笑起来。 屋里的人言笑晏晏，屋外的王熙凤忙得脚不沾地，特意批了一百两，交待厨房的人一定要用心整治一桌像样的菜色出来。 午饭是在贾母屋里用的，贾母坐上首，贾政和林如海打横，再下面就是林黛玉和贾宝玉。 贾宝玉是贾母特意叫来的，指望他在林如海面前多露露脸。 林如海一见贾宝玉，几乎以为自己见着了甄少爷，定睛一瞧，才发现两人之间的细微差别。 他拿出一套文房四宝给贾宝玉做见面礼，又随口问他的功课学到了哪里。 贾宝玉先转身将礼物交给身后的丫头收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正在学诗经。” 林如海微微一愣，以他的年纪，竟然才读到这里，会不会进度太慢了些？ 贾政忙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因他年纪最小，府里人人都惯着。虽说脑子聪明，但架不住太过淘气，也不知他这份精致的淘气是从哪学来的。” 林黛玉听了贾政这话，脸上神色不变，腹诽道：淘气就是淘气，又何必说精致的淘气？难道加上‘精致’二字，这份淘气就变得与众不同，格外高贵些？ “呵呵，”林如海轻笑两声，顺着贾政的意思夸道，“一看宝玉的模样就知必定聪明无比，小孩子家谁不淘气？待他再大些，收收心，科举功名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提起功课，贾宝玉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只低着头装鹌鹑。 贾政见他神态不够大方，便虎了脸：“你姑父在问你的功课，只顾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金子捡？” 贾宝玉吓得一抖，赶紧抬起头。 林如海只好顺势问了几句诗经里面的功课，谁知贾宝玉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支支吾吾，脸憋得通红才憋出一个磕磕绊绊的答案。 之前因秦钟去世，贾宝玉也无心上学，贾政又忙着监管别院的事情，也没功夫管他，贾宝玉就放飞自我，一路玩到现在。两三个月的时间，他捧书本的次数寥寥无几，猛然间被问到，能答出来才怪。 贾宝玉也知道自己出丑了，一脸羞愧，又臊又怕，答完就死死垂着头，等待贾政的雷霆之怒。 贾政的脸也红了，不过是被气的，深恨儿子让他没脸。 贾母见势头不对，忙笑着打圆场：“宝玉一向用功，想来是昨夜着了凉，这会儿精力不济呢。” 当着林如海的面，贾政不好大骂的，只好强笑着对林如海解释：“前儿我和清客相公们进别院游玩，这不孝子倒当场做了几首还算能见人的好诗。我是一心盼着他能考取功名的，如今还没下过场呢，倒让妹夫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林如海微微一笑，和蔼地看着贾宝玉，“听说他生来衔玉，如此不凡，想必是大器晚成也未可知。” 贾母被这话奉承得极高兴，贾政脸上也有了些光彩，只狠狠瞪了贾宝玉一眼便轻轻揭过了。 贾宝玉听了林如海的话，抬头看他一眼，然后露出一个笑。 林如海神色不动，心里却想，这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哥了。半年前，他考问甄少爷时，出的题比这深得多，甄少爷都能对答如流。没想到，贾宝玉倒被溺爱至此。 能做几首好诗算什么？ 先不说那诗到底有多好，只看他光是吟风弄月，不正经读书，就知将来难以成材。起码在挑女婿这事上，林如海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黛玉渐渐年长，林如海也在心底想过，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 世人都爱将女儿高嫁，以林如海的身份，黛玉想要高嫁就得奔着王府去了。林如海私心里是不愿意的，站得高，一个不小心跌得也重，而且王府里头的门道极多，是一个很费心思的位置。 黛玉向来体弱，他才不舍得送女儿进去过日夜谋划的日子。一旦心神费多了，极损寿命的。 最好是家世相当，人稳重，能吃苦，能承担起男人的责任与义务。像贾宝玉这种只知享乐玩耍，却无半点心思在功名的人，将来若是贾府一朝有难，他拿什么养活妻儿？ 林如海在心里已经把贾宝玉划出联姻对象。 贾宝玉犹不自知，听信了林如海的客气话，只以为对方很满意他，一时喜不自胜起来，只当自己和林黛玉的亲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人一高兴就有些忘形，不断拿眼睛睃林黛玉。 林如海见了，心里更加不喜，立刻给他扣了一顶贼眉鼠眼不庄重的帽子。 林黛玉沉浸在见到父亲的喜悦里，顾不上自己用饭，一会儿替林如海盛汤，一会儿又给他夹菜，忙得不亦乐乎，脸上一直挂着笑，时不时轻声问他吃着可合口之类的话语。 贾宝玉还是头一回见林黛玉这么活泼，心里很是惊奇，只觉得林妹妹不笑好看，笑起来更加好看，一双眼珠子像粘在了林黛玉身上。 贾母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她巴不得两个玉儿能成就好事，因此也不阻拦，只装看不见。 贾政是最孝顺的人，贾母早先向他透露过一些，他虽然嫌弃儿子在饭桌上不稳重，不过林府倒是一门好亲，因此也不言语。 林如海憋着一口气，难受得心快要拧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忍住，含笑对贾宝玉说：“宝玉，虽说你天资聪敏，到底也要更加用功才是。学问扎实些，对自己也有益处。将来你若考取了功名，不说长辈们如何欢喜，这也是自己的立身之本。祖宗虽然留下的家业多，到底自己能亲手挣一份才是最要紧的。” 贾政听得频频点头，一脸认同。 贾宝玉这才把眼珠子从林黛玉身上收回来，傻呆呆地看着林如海，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考功名？ 身边的丫头也朝他抱怨过，府里最近减了好些开支，可是他却没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难道还能少了他的那份不成？ 既然生活无忧，又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刚才还觉得面目可亲的准岳父顿时变了样，贾宝玉微微皱眉，在心中抱怨：没想到，岳父也是一只喜欢劝人用功上进考功名，沽名钓誉的禄虫，真不知他是如何养出林妹妹这般好的姑娘来的。 林黛玉见贾宝玉眉宇间似有不快，就知他必定是在心中骂自己的父亲了。 她心里很不高兴，不过当着长辈的面，倒也不好说什么，只一个劲的劝父亲用菜，只当贾宝玉不存在。 林如海沉浸官场多年，贾宝玉又不是个善于做戏的，这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林如海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扭过头，正好看到女儿那张如花般的笑颜，顿时欢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