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绛一路小意哄着蜀葵,待到进了城,更是求她就当陪自己一段,选客舍的时候别离王家太远,末了,可怜兮兮道:“阿葵,不是我让他来的……” 薛蜀葵好气又好笑,想了想,板着脸道:“如此,你和苏颜帮我找个舒适些的,闹中取静最好,至于房钱,到了京城地界,自然该你们两人出。” 重绛忙不迭点头答应,一对明月珰随着她动作摇弋不止,蜀葵无奈地轻点她额头,一边的择朱偷偷与采茜咬耳朵,“你家娘子同王郎君究竟是……”被采茜示意噤声,择朱不便再问,心想着自己跟着自家娘子时间不长,也有两年多,竟未听过她说起薛王有一段旧缘,好奇心起,回头定要叫采茜讲个明白。 苏颜骑在马上,自进城后,就是一副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说的样子,重绛以为他又要老话重提,赶紧劝他回家,约好明日中午三人再碰头,商讨找寻范果一事,苏颜只得恹恹离去。 话说王家迎重绛入府,只有王真夫人胡氏和王真亲妹王蔻不在,说是外出礼佛去了。舅舅王骅已是吏部侍郎,容貌气度未改,见了重绛,他直叹息她于京城甘州之间几番奔波、颠沛流离的辛苦。重绛道父亲是京城人士,母亲祖籍甘州,所以这两处,都算是家,皆不算辛苦。王骅听罢,捻须微笑,舅母刘氏赞她年轻虽轻,难得豁达,叫王真好好照顾表妹。王真答应,从容不迫地指挥家仆将他们行李妥善归置,再张罗一桌接风洗尘的家宴。 自进入王家,重绛便暗暗惊讶。此宅原为先帝赐予外祖父王骏的,她离开不过几年,它已修缮得极为气派,陈设布置亦精心奢华。重绛想自己外祖父生前,淡泊简朴,清贵有度。不过王氏世代公卿,素来即有家底,只要不僭越,终究是他们的事,和自己其实也无关了。思及外祖父,她忽而又忆起在甘州时那个梦境:九岁时,父母带着她从京城回甘州探望生病的外祖父,彼时他尚能抱起自己在老宅里折花玩耍,不料数月后甘州传来消息,外祖父溘然长逝。望着眼前满室琳琅,金玉为堂,她突然辛酸不已,醒悟到世上除了苏颜和蜀葵两个好友,她已无至亲至爱、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苏颜按蜀葵要求,将她安排在王家西边一处客舍,隔了约有三条街,静而不陋,还可算上是十分雅致了,足见他心思。而王真居然打听到了此处,还送来诸多礼物。蜀葵如旧淡淡相对,压根不收,完全对他的殷勤不予理睬,闭门不出,只让采茜替她把礼物都送回王家。 舅母刘氏知道此事,暗想幸好儿媳不在,不知蜀葵到京,否则徒增尴尬,说不定还会引起夫妻俩的口角。刘氏想起王真和薛蜀葵的往事,当年京中盛传,京城有两位绝色娘子,重绛灼若芙蕖,蜀葵灿如芍药,王薛两家乃指腹为婚,孩子们长大后,蜀葵美貌,王真俊朗,令不少人艳羡不已。不想蜀葵祖父——太史令薛清得罪权贵,被贬为庶民。王家便不愿履约,再后来……王真另娶,蜀葵未嫁。王氏世代公卿,也已不可能娶商人之女。刘氏想,这或者就是一对璧人,却叹造化弄人。 入京第二日,重绛一人,在偌大王家百无聊赖,便去回廊下吹风。她默默枯站了许久,一转身,看见微生不知何时来到,静静站在远处,他身上穿着自己在路上新做好的、让择朱送去给他的一件蓝衫。 她走到他面前,微生看着她,行礼道:“很是合身,某多谢娘子关怀照拂。” 她先斟酌了一下措辞,慢慢开口,“我没怎么照拂你,是你一直照拂我,说来是管事,其实你来的时候,府中人早遣得差不多了,洒扫修缮一概杂事,你什么都做,连夜间来了贼人,也是你赶走的,你并非奴籍,我也已到京城,就按我同你说过的,我们就此别过,你可以回楚州去了,不必再跟着我。你的行李盘缠,我亦叫择朱备好了。” 粉荷亭亭,叶上清圆宿雨,咚地轻轻落入池塘,风转回廊,撩动衣袂轻扬。 “娘子要留在王家?” “我还能去何处?” 他像在蓝府初见她时那样,淡淡抬眸,“如此,某谢蓝娘子好意,或明日便出发。” 正午时分,清江酒楼,二楼雅间,蜀葵,苏颜,重绛三人坐在一起,商议搜寻范果之事。微生还是跟着重绛出门,只是未进酒楼,在门口的马车旁等候。苏颜看到他时,瞪着他低声问他到底意欲何为,他还是不答,苏颜悻悻上楼,不再管他。 见蜀葵仍旧眉头紧锁,苏颜道:“搜捕一直未停,我也将家中能派的人都偷偷派出去打听了,范果他不敢走大路,因此不会比我们快多少,应该就在前天进城,有消息我立即通知于你。” 重绛也出言宽慰,“我倒觉得,薛公落水失踪,但他还活着……路上我们也顺便打探过了,各州县亦没有在河里发现新……的讯息传来。” 蜀葵点点头,这时,忽有敲门声传来,博士进到雅间,“贵人您点些什么?本店有桂花糖糕,酒醋白腰,海棠酥,金钱虾饼,秋葵醋芹,象牙鸡条,葵花豆腐,鹅鸭炙,甘露羹,……” 他一气报出一串,被蜀葵挥手打断,“都来一份吧。” “菜已点了,我食不下,便先回去了,你们慢用,帐我已付过。”她示意博士下去,对桌上另二人说完这句,就领着采茜离开雅间。 苏颜愣了,僵硬转头问重绛,“她,现在出门都是如此挥金似土的吗?……” 重绛看着他,想着两人将面对的一桌珍馐,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颜犹在发愣,雅间门又被推开,这回进来的两位仁兄,重绛和苏颜都认得。 王真,还有苏颜的兄长、王真的同僚——中书舍人苏铤苏迅之。 王真还未落座时便扫视席间,略露失落之色,重绛猜他是想见蜀葵,装作没看见他举动,先和苏铤互相见礼,说了几句久疏问候的客套话,苏铤斜睨一眼弟弟,“看来,你来会美人,我来会同僚,恰巧遇上了,今日客满,一同用饭,想来你是不介意的,父亲也会夸我节俭。” 重绛低头无语,苏颜似磨了磨牙,“不介意。” 一个瘦博士先端来几样时蔬点心,苏铤和王真谈天说地,不时插几句不甚要紧的公事,重绛和苏颜除了吃,不再说什么。不多会儿,一个胖博士送上一盘羊肉,席上另三人眼风都扫到了,默契地不多话,却听苏铤慢条斯理开口了,“皇帝近来礼佛很是虔诚,下令暂不许宰羊,你现下怎有羊肉?” 禁屠令确有,人人皆知。可不许吃肉,实在为难百姓,是以民间仍然在吃,连官员也偶不遵守,这令其实早就一纸空文,但胖博士不防苏铤忽然正色问出这么一句,呆了片刻,到底乖觉,应声道:“这只羊是豺咬死的。” 苏铤扬眉,“这豺太懂事了。”于是他一举箸,三人跟上,瓜分了羊肉。 这四人方才将羊肉咽毕,胖博士又端上一盘鱼脍,苏铤皱眉:“你要说,这鱼也是豺咬死的?” 博士陪笑答是,苏铤放下牙箸斥道:“蠢货,何曾见过豺咬死鱼,你应该说是獭咬死的。” 择朱年幼,忍不住噗嗤乐出声来,重绛板起脸欲斥责她几句,但终是垂头咬唇,苏颜搭住王真肩膀,笑到直不起腰。 这一餐,因苏铤这一出,吃得还算愉快,对重绛和苏颜来说,连日来的愁闷心情,稍稍缓了一些。食毕,四人出得酒楼大门,正欲各自登车返家。 苏铤一个不经意的侧身,恰好与微生打了照面,他微微一怔,“萧司直?” 微生也看见了他,少顷,施一常礼,“苏舍人。” 苏氏兄弟的马车未驰出多远,苏颜便忍不住问兄长,“他究竟是谁,你们相熟?” “此人名叫萧佩,年初我往大理寺调阅案卷时识得他,他原是巍山县尉,去年大考后破格提拔为司直,你可知他高祖父是谁?便是高祖皇帝的女婿,百花公主的驸马,安国公萧诞。” 苏颜听闻,已并不意外,在凉州,他由心腹随从手里,拿起那枚大理寺腰牌的一刻起,他只有疑惑。巍山县乃凉州所辖,他与凉州刺史柯川或曾见过,故而柯川觉得他眼熟。大理寺的人,还腰佩软剑,跟着重绛,此人有什么目的。 苏铤瞄他一眼,神态如常,“公门之人做事,无关者不要多问,你也将入仕,当能体会。” 苏颜索性闭目,装作养神。 这边,重绛一行人刚回到王家不久,就听到王家老仆来报,称外面有一汉子自称大理寺萧司直仆从,前来接司直回官舍。 她于是撇下王真和择朱,追向微生,不,萧佩所住的厢房。 萧佩依旧穿着平常蓝衫,只是已换了皂靴,身后为他提着行装的中年汉子,便是那百济药铺郎中姜游。看见重绛,姜游识趣退到门外。 他给她倒了杯酥酪,“王家这酥酪尚可,和甘州差不多,你凑合喝。” 重绛此刻观他形貌举止,觉出许多微妙的变化来,例如那恭敬谦和姿态几乎消匿无踪,显出几分潇洒桀骜,称呼都从蓝娘子变成了你,蓝衫亦被他穿出官袍肃正之气,她定了定神,望着他清朗双目,道:“敢问司直,是何图谋?”